双重情人 DUAL ROMANCE Chapter 05-06

Chapter 01-04

Chapter 05

Part 1

“父亲,让我首先明确一件事情。”

要是阿尔弗雷德发现那些被精心上蜡打磨过的古董桃花心木雕花被达米安用鞋子这样踩着——布鲁斯在半梦半醒间暗自嘀咕——就算阿尔弗雷德什么也不知道,他也要好好地提醒一下男孩关于不合时宜的打扰以及撬锁他们曾经定下过什么样的规矩——等他睡醒之后,大概。

达米安站在床头的雕花背板上,弯下腰用手指拨弄他的眼皮,让他没办法偷偷继续潜入梦境的帘幕之后,回避接下来的责难。

“你是不是在追求格雷森?”

好了,他睡醒了。

“不。”他坐起身来,板着脸把达米安的手拨开,“去睡觉,达米安,明天是学校日。”

“不,我不去。”达米安从床头跳了下来。“除非你解释清楚你到底在做什么。”

很好,现在男孩站在他的床上,一只脚踏在枕头上,仿佛这是专属于他的私人领地。布鲁斯坐起身来,达米安把手肘靠在膝盖上,弓下身子,下巴抵住拳头,神态活像是古画上身着盔甲,严阵以待的古代将领。

他们的视线在同一个水平面上交汇,没有人挪开眼睛。

“我正在调查猫头鹰法庭,你所看到的只是我调查的一部分,而你所认为的则完全不存在。”布鲁斯延续着他们的对峙,并试图用敷衍的态度浇灭男孩高涨的战斗情绪,“如果这就是你想问的。”

“我所看到的是,你在追求我的体操老师。”达米安提高了声音,“你送我去上体操课只是为了向他献殷勤。并且你还被他拒绝了!”

好极了。布鲁斯暗自想道,谈话到此结束。他挪开视线,翻身滑下床。丝绒拖鞋冰冷地贴上他的脚掌,达米安在他身后发出了失望的低吼声。现在是十点,月色从格子窗中漏入,在他的脚边投下方形的光斑。“我要出门一趟。”布鲁斯低声宣布,“回你的房间去,达米安。”

“别再把我当成小孩子对待,父亲!”达米安抱怨道,“别再回避我的问题!”

“我不想和你谈论这个问题。”布鲁斯回过头,略带怒意地看向他的儿子,“我和迪克只是——他是一个故人。仅此而已。我送你去上课是因为我恰好需要和他谈谈。”

“可其他人显然并不那么认为。”达米安说,盘腿在床上坐下,“女子班的傻瓜们已经把她们看到的东西传播给了哥谭每一个会使用互联网的青少年。现在所有人都在谈论格雷森的神秘男友,已经有人确信不疑地认为那就是你(当然,也有人觉得那是在扯淡,格雷森的男朋友绝对是本·阿弗莱克或是其他的什么)——这意味着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把你和我联系到一起,而那时候我会成为一个笑柄!”

“我告诉过你要怎么处理流言蜚语,达米安。”布鲁斯叹了口气,“如果你不把那些玩笑当真,那么它们永远只会是玩笑。言语无法伤害你。”

“又是老一套。”达米安嘟哝道,布鲁斯捏住了鼻梁,他感到自己的眉毛正在抽动。“说实在的,”男孩低声说,在阴影中清晰地耸了耸肩,“我并不在乎你在追求谁,父亲。我只是希望你真的清楚你在做什么。”

“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达米安。”布鲁斯朝着房间的出口走去,“晚安。”

达米安的嗤笑声从他身后传来,接着是一句还算柔和的“晚安,父亲”。

他当然知道他在做什么。布鲁斯想,缓步走下漫长环绕的石阶。黑暗中,蝙蝠尖利的嘶鸣混合着翅膀扑打的声音,遥远的地方传来引擎和机器运转的嗡鸣。这些细微的嘈杂伴随着他脚步的每一声回响在洞穴中时远时近地盘旋,升腾,像是一片由声音构筑的薄雾,在黑暗中影影绰绰。

他所做的一切无非是他的计划中所必须的,正常的步骤。如果他决定接纳夜翼作为自己打击犯罪的搭档,那他至少要搞清楚面具下面的那个人——迪克·格雷森,是否具有这个资格。蝙蝠侠的信任绝不会仅凭一两次短暂的碰面就被获取,迪克必须赢得它。而这需要时间来验证。在他彻底将自己的传奇和秘密与人分享之前,他必须彻底地了解这个人,知晓他所有的秘密和弱点,这是他对于信任的底线要求。这就是为什么他必须了解迪克留在哥谭的真实目的和他穿上制服的理由,他必须确定迪克成为夜翼没有任何自私或是邪恶的目的。他必须确保夜翼接近他并不是为了击垮他,也不是任何人的阴谋。

没错,他经年的厚厚结痂把几乎所有的好意阻隔在外。他习惯于把情感量化为可操控的信息,使自己能永远和一切威胁蝙蝠侠唯一使命的阻碍和影响因子保持安全的距离。有时候他显得偏执而妄想,然而这种极端的谨慎对于他来说实不为过。他非常清楚人性复杂和扭曲的程度。认识多年的朋友也可能在一夕之间反目成仇,或是其实根本从最开始就居心不良,这些都曾是刺伤他的利刃。更何况迪克·格雷森之于他而言毕竟依旧是一个陌生人。年轻人的生命中有整整两年的时间对于他来说一片空白。他无法真正放下戒备,无论如何也不能。尽管他已经做出了承诺,尽管他同意训练夜翼,让年轻人成为一个真正的英雄。但还有更多的东西他依然紧攥在手中,唯恐被人知晓。

但这只是他更长远的烦恼。目前最严峻的问题是,夜翼的训练已经开始了。尽管他们的课程大多设置在晚上,伴随着当晚的巡逻和侦查进行,但他独自在白天进行的另一项评测和调查已经几乎无法瞒住达米安。他无法向达米安解释他接近和讨好他的体操老师究竟出于什么目的,这让男孩越来越焦躁和怀疑。

如果达米安知道他有了一个搭档,而那个搭档是他的体操老师——他可以想象得出男孩的怒火。他并不惧怕承受达米安的责备,他只是实在不想走到那一步。他不想向达米安解释自己为什么没有选择他作为自己的搭档,而是选择了其他的人。

如果男孩能被彻底蒙在鼓里,那当然是最好不过。

或者……他该承认自己在追求迪克,这大概能让男孩感到好受一些——大概。

但是不,他并没有在追求迪克

“布鲁斯少爷。”阿尔弗雷德正站在电脑前处理监控画面。当他走近时管家侧过身,给他让出了位置。“今晚蝙蝠侠依然要和那位惹人喜爱的年轻人见面吗?”阿尔弗雷德的声音里略带调侃,而布鲁斯面对电脑的荧光闭上眼睛,头疼地呼出一口气来

“不。”他沉下声音,“迪克去了纽约。”

“我以为明天下午他有一节体操课要上。”阿尔弗雷德说,接过他的睡袍。

“没错。”布鲁斯回答,“但他说他已经请了假。”他套上印着蝙蝠标志的护甲,系好腰带,一切都弄妥当了,才补充了一句,“是哈利马戏团的事情。”

“哦。”阿尔弗雷德垂着眼睛顺从地附和,“那可实在是没有办法的。”

“嗯。”

布鲁斯坐到了电脑面前,开始阅读从停尸房的摄像头里传来的最新讯息。一条消息弹了出来,韦恩科技实验室向他发来了回复,他在几天前下令紧急召回的那批Bat-Phone的监测报告出来了——它们看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问题,仅仅是在锂电池背后的电容板上多出了一块设计图中没有的金属芯片。

塔利亚。布鲁斯皱起了眉头。你在搞什么鬼?

沉默维持了仅仅两分钟,阿尔弗雷德从他的背后经过,状似不经意地出声问道,“您明天下午会继续送达米安少爷去上课吗?”

“不,我要在老韦恩塔和林肯·马奇见面。”布鲁斯把鼻尖抵上交叠的双手,他的嘴唇恰好抵上拇指,管家带着了然意味的微笑让他感到一阵不舒服,“但我会去接他回家。”

他没能接达米安回家。

利爪袭击了老韦恩塔。两个保安被杀了,林肯·马奇的侧腹中了一刀,但他才是法庭真正的目标。就像最开始的无名受害者墙上用燃料所写的警告一样,布鲁斯·韦恩会在明天死去,而猫头鹰法庭正为了达成这个目标而不懈努力。

他的右前臂和两个锁骨附近分别被匕首刺中,所幸没有任何一处创伤伤及大动脉。那位自称利爪的杀手似乎是个投掷刀子的行家,但激烈的打斗让他的准确度大大降低——这也是他自认为已经足够强悍的攻击所唯一产生的效果。他的对手像是被燃油充斥身体的机器人一般不知疲倦,不知退缩。他的进攻仅仅是稍稍减缓了对方的行动。

在宣判了他的“死刑”后,利爪似乎终于厌倦了和他玩这样猫捉老鼠的游戏。他被踢出窗外,从高塔上坠下。利爪跃出窗口,紧抓住他似乎想确保他的自由落体结局足够精彩。那对安在手臂上的鹰爪在他身上弄出了更多伤口,他似乎必死无疑,直到他抓住了隐藏的第十三座守护石兽,把利爪从身上甩了出去。

他看着那个疯子砸在一辆汽车顶上,成了粉碎碾扁的一堆东西中的一部分。

等他去医院缝合完伤口,再从警察局录完口供回到家里,天已经彻底黑了。依然有几个不死心的记者守在庄园大门外等候,但戈登派了警员护送他回去——他现在不那么反感戈登提出的警方保护计划了——至少能让他少受到些不那么致命的骚扰。

当他和两位警官告别,走进大门的时候,最后一缕夹杂着雪水的寒风从他身后呼啸着挤进门厅,他身边不远处的电话响了起来,紧接着刺耳的电铃声开始在整个大宅里回荡。泰图斯摇着尾巴扑了上来。“一定是找您的,布鲁斯老爷。”阿尔弗雷德从阶梯上从容不迫地走下。

“有很多这样的电话吗?”他皱起眉来,一阵抵触的情绪涌上心头。他的手机在几个小时前就耗尽了电量。

“是的,布鲁斯老爷。”阿尔弗雷德回答,“大多是你的媒体朋友。”

布鲁斯叹出一口气,走到了电话边。他在把来电转接到语音信箱之前撇了一眼单色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是一串异常熟悉的号码。他的手指悬停在了按键上,接着他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那是迪克·格雷森的号码。

他从没有想到他会收到来自迪克的电话。毕竟离他们在体操学校的尴尬会面才过去几天而已。虽然那并不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最后一次见面,但他确信迪克并不知道布鲁斯·韦恩就是蝙蝠侠,否则昨晚他们训练的时候年轻人绝不会给他带甜甜圈。

他上一次和迪克说话是在今天的早些时候,通过他给夜翼的通讯器。夜翼告诉他今晚的训练得取消了,因为他接到了哈利马戏团打来的电话,说他们今晚的表演急缺一个空中飞人,而他必须得去帮忙,因为哈利老爹和马戏团的大家是家人

布鲁斯拿起了听筒。

“迪克?”

“我的天呐!”迪克的声音在电话另一头高频率地震颤着,他听起来非常不安,“韦恩先生,你还好吗!”

有一瞬间布鲁斯的眼前出现了那个戴着多米诺面具的年轻义警,正趴在防火梯上惊慌失措地拉扯着他的手臂。但是他很快意识到现在和他说话的并不是夜翼,而是迪克·格雷森。并且迪克是在和布鲁斯说话,所以这意味着他此刻充当的并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角色。

在所有他熟知的朋友或是泛泛之交里,偏偏是看起来完全不喜欢他的迪克·格雷森成为了第一个询问他安危的人。布鲁斯叹了口气,倚靠在刚刚关闭的大门上。“流了点血。”他让紧绷的声线松弛下来,显出一种疲惫和虚弱的状态,“才录完口供。你怎么会给我打电话——你没有回我的短信,我以为你不想和我有任何关系。”

“我很担心你。”迪克的声音减弱了一些,听起来略有些尴尬,“电视上和网上全部都是你遇袭的消息,老天,真的有一个杀手把你推下了韦恩塔?他疯了吗——我是说,听说他也跳了下去,当场就死了——”年轻人急促地说,“艾丽莎说你也死了,说媒体的含糊其辞只是欲盖弥彰,但我不信——”

“迪克。”布鲁斯坐到了扶手椅上,闭上眼睛,让声音沉淀融合进他此刻满溢的情绪里,“冷静。我很好,只是受了一些轻伤。”

“你被一个杀手——从韦恩塔上——丢了下去,韦恩先生。”迪克一字一顿地说,关切而近乎责难,并且似乎并不介意刚刚布鲁斯以一种熟稔的口吻叫了他的名字,“如果我是你,我可不会那么淡然。”

一个纯洁的,却又近乎调情的责备。布鲁斯眯起眼睛,三心二意地抚摸着泰图斯的颈毛。而他觉得迪克不喜欢他。可现在他所听到的一切让他想起迪克第一次来到韦恩庄园时,他打开大门所看到的那个蓝眼睛的,微笑着的年轻人。那个笑容稚气的家伙捧着一个纸箱,夕阳的角度恰好让他的轮廓带上发亮的玫瑰色镶边。一切似乎都回到了最开始的时候,回到了他们之间尚未出现任何裂隙的时候。布鲁斯几乎为此微笑起来。他的声音里则确凿无疑地带上了笑意,“迪克,如果你是我,你就不会还对暗杀有什么新鲜感了。”

“我知道你有自己的安保系统,韦恩先生。但你不该拒绝警方的保护。”迪克说,用一种半是劝说半是恐吓的气恼口吻,“我当然知道你和蝙蝠侠是朋友。但你可不能总指望黑暗骑士从天而降救你于水火之中,也许他最近忙于训——”年轻人的声音戛然而止,似乎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片刻之后他慌忙补充道“我的意思是,今天他就没能及时出现不是吗”,声音却不自然地低了下去。

布鲁斯知道迪克绝不是真的在恼火,而仅仅是出于对他的关心而故作不悦。这让男孩的语气听上去显得近乎甜蜜。而这让他突然产生了一股作弄对方的渴望。“嘿,你怎么听上去对蝙蝠侠的日程表很了解?”他故意感叹道,避开话题的中心,转而抓住迪克话语里的疏忽不放。“你认识他?还是说,你就是蝙蝠侠?”他有用心地调侃道,“我相信你一定见过他,而且不止一次——你真是个幸运的家伙,迪克,他一定很喜欢你。要知道,我每年都见不到他几次,而我还是他的资助人呢!”

“咳,我的确见到过蝙蝠侠,但绝不是你想的那样,韦恩先生。”迪克的声音听起来很不自然,接着低了下去,“我觉得他是个好人,他有颗好心肠,也有个好头脑——但有时候他实在让人抓狂。”最后的那句仿佛自语般的评价被刻意压低的嗓音和声音中吞吞吐吐表露出的某种奇异的羞赧而拉扯得遥远。气氛顿时变得暧昧且俗气,像是被撒了一把散发着香气的金粉。阿尔弗雷德站在大厅的立架边擦拭着一尘不染的花瓶,试图偷听他们的谈话。布鲁斯挪动屁股,坦然地坐到了沙发的另一边。

他们又随意地闲扯了几句,关于蝙蝠侠,马戏团,还提到了达米安的课堂表现。气氛从原本紧绷的状态中逐渐舒缓下来。迪克开始为他的故意装傻而轻笑,而他也开始享受年轻人温暖的声线。但最终他们还是说光了所有可以聊的话题。

迪克大声地吸了一口气,声音里带着遗憾,“演出还有一个小时就要开始了,韦恩先生,我得挂了。”

“迪克。”布鲁斯亲昵地叫出了对方的名字。有几秒钟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布鲁斯酝酿着措辞,而迪克在等他——年轻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近在耳边,伴随着隐隐的嘈杂。“我知道你很忙。”布鲁斯轻缓地说,“我知道你今晚会在哈利马戏团演出——事实上,我已经买好了前排的座位。”

迪克在电话另一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韦恩先生……”

“但现在这个惊喜却被彻底地毁了。”布鲁斯叹了口气,坐直身子,“我很抱歉。”

“没关系。”迪克说,听上去很受触动,“我只是……我很高兴你能有这样的想法,韦恩先生,真的。”年轻人郑重其事地说,“我只希望你能快点好起来。”

“所以,我们是朋友?”

年轻人的呼吸声颤抖了一下,接着:“当然。”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我们朋友。”

“那么也许下场表演的时候你能看在交情的份上给我留一个好座位,我的朋友。”布鲁斯半是调侃半是真心地说,“我很期待著名的迪克·格雷森四连翻。”

阿尔弗雷德在不远处刻意地大声咳嗽起来。达米安从二楼的栏杆上探出头来,捂着耳朵冲他翻了个白眼。看起来所有人都对他的交友手段有话要说。

“你在逗我吗?”达米安暴躁地冲着阿尔弗雷德大声抱怨,“我以为格雷森讨厌父亲!现在一切都乱套了!如果父亲和格雷森在一起了,我会成为整个体操学校的笑柄——”

“那是达米安吗?”迪克的声音里带上了笑意,“他在说什么?”

“他在说他也想看你的演出。”布鲁斯撒谎道,达米安砰地把门关上了,而阿尔弗雷德戏剧性地摇着头。

“哦,你们会看到的。”迪克快活地说,“这场表演会有电视直播。”

他没能看到电视直播。

在送往停尸房的途中利爪的尸体神秘消失,运送尸体的货车被人发现丢弃在路中央,而司机和护工的尸体在距离货车三英里的地方被发现。他用了大半个夜晚来追寻利爪的踪迹,而当他无功而返之后,阿尔弗雷德强行让他上床休息——在缝合了他再次裂开的伤口之后。

当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

他在蝙蝠洞里和戈登通过无线电进一步讨论了案情的进展。当阿尔弗雷德走到他的身边时,他发现管家的手里拿了一份报纸。他本以为阿尔弗雷德是想再给他读一些关于蝙蝠的趣闻,比如蝙蝠需要适当的日晒才能飞行地更稳健——但阿尔弗雷德只是展开了那张报纸,把头条新闻平瘫在了他的面前。

那是一份星球日报。

占据了整个版面的头版头条是:纽约马戏团大火,已有二十人死亡

他站了起来。当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时,他已经在朝着通向大宅的古董钟走去。他的呼吸急促而紊乱,像是他的脚步一样。阿尔弗雷德在他身后叹息。“布鲁斯少爷。”管家低声说,“昨晚你回来的时候我本想把事情告诉你,可……”

布鲁斯猛地回过头,俯首注视着阿尔弗雷德。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当然知道阿尔弗雷德拖延的用意,他也知道即使他及时知道了一切,他也不可能阻止灾难的发生。哥谭离纽约有五个小时的车程。更何况那时因为失血和伤痛,他疲惫得几乎站不直身子。

“你该早些把事情告诉我。”他以一种责备的冷漠语气冲管家低声说,“你该信任我。”

“信任你能奇迹般地扑灭一场远在千里之外的大火?”阿尔弗雷德在他身后反驳道,“还是信任你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我该在那里!”他对着空无一人的黑暗角落咆哮起来,尽管他知道他完全是在意气用事,“我该在那里帮他!”

“布鲁斯少爷……”阿尔弗雷德的声音坚定而无奈,管家把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似乎这样便能平复他无处宣泄的悲痛,“你不能把发生在格雷森先生身上的一切都当做是自己的责任。”

 

Part 2

你不能把发生在格雷森先生身上的一切都当做是自己的责任。阿尔弗雷德说,也许这就是他的选择,他希望能亲手抓住自己父母的凶手。

但他太年轻了。他才十六岁。他说,他才十六岁,他只是个男孩。他比我第一次走上街头的时候年轻了将近十岁。而且他几乎对哥谭一无所知……

那你该帮助他。阿尔弗雷德说,但我希望你能明白,布鲁斯少爷,有时候事情的发展无可阻挡。你不能把所有糟糕的发展都当做是自己的负担。

这当然是他的负担。如果他能早些捣毁托尼·祖克和他的犯罪团伙,格雷森夫妇的惨剧便不会发生。如果那一晚他能即使赶到,如果他能预料到并阻止一切,格雷森一家便依然能继续他们幸福的表演生涯。迪克不仅不会成为孤儿,也不会走上现在这条异常艰险的义警之路。

而现在——这一切依然是他的负担。他不认为马戏团的大火仅仅是一次偶然事件。报纸上并没有说明起火的原因,只是含糊地宣布警方依然在调查之中,但法庭和马戏团的密切关系让他不得不怀疑这是另一次针对布鲁斯·韦恩的行动。有人执着地试图毁掉属于布鲁斯的一切,就像歌谣中所说的猫头鹰法庭一般在黑暗中虎视眈眈。也许他们知道了迪克和夜翼的联系,发现了这个年轻人对布鲁斯来说意味着什么。也许他们想通过毁掉迪克来达到伤害他的目的。无论如何,如果他没有引导迪克走上这条道路,如果他没有接纳夜翼成为自己的搭档,那么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这永远会是他的负担。

迪克的手机转接到了语音信箱,家里的电话也是同样。布鲁斯拿起外套,随便挑了一把车钥匙然后向着大门走去。整栋大宅里静得吓人,每一声脚步都引起一阵回响。布鲁斯站在大门前,披上外套,深呼吸接着转过身去。

“他是不是——”他哽住了。他不知道他想问的究竟是什么。他是不是死了?他是不是受伤了?他是不是还留在纽约?阿尔弗雷德站在他的身后,以一种洞悉一切的悲悯目光看向他。

“我不知道,布鲁斯老爷。”管家叹息着,把围巾环过他的脖颈,“祈祷是我们所能做的唯一一件事。”

-“迪克,我正去往你家的路上,如果你平安无事,请务必回电。”-

-“我不知道你究竟怎么样了,迪克,但我希望你没事。我已经快到了。如果你在家,请务必让我知晓,好吗?”-

-“迪克,如果你在家,我想让你知道我在公寓楼门口等你。能出来一趟吗?”-

楼管咒骂着走出门,布鲁斯匆忙地结束了他给迪克的语音信箱增添的第三条留言。

“你不能把车停在这儿,公子哥。”那个头发斑秃的中年男人拍打着车窗,声音里带着喘,“这是单行道。”

“那我该停在哪里?”布鲁斯把车窗摇下一点,尽量彬彬有礼地回问道。

“你可以停在公寓里旁边的巷子里,如果你不怕这辆漂亮宝贝被人划坏的话。”

他甚至没注意到自己开出来的是一辆兰博基尼。当布鲁斯勉强把引擎轰鸣震颤的跑车停进那个散发着垃圾恶臭,布满涂鸦和脏雪的小巷里时,他看到了一个让他心脏抽动的东西。他看到了迪克的哈雷。那辆漆成深蓝色的摩托正歪斜地倒在肮脏的石砖地面上,把手和车座上布满灰黑的焦尘,仿佛刚被人从壁炉里拖出来。

迪克已经回家了。

他没事。

布鲁斯打开车门,走出车外,再次确认那的确是迪克的摩托,而不是因为他太过担忧而出现的幻觉。天空突然间变得极具压迫力,他用手臂撑住车顶棚,把脸埋进臂弯的衣料里,有几秒钟头晕目眩,大脑一片空白。他还没有吃早饭,并且他在两天里总共才睡了三个小时。他对着深色的车窗玻璃照了照自己——他看上去糟透了,面色惨白,眼眶深陷,像只裹在长风衣里的吸血鬼。而失血和循环系统里的止痛药不足让他更像是一只刚刚被卡车碾过的吸血鬼。猫头鹰法庭的杀手所留下的后遗症依然在消耗着他的生命力。

也许他该离开,回家,像阿尔弗雷德希望的那样卧床休息到他能正常地行走为止。知道迪克正安全地呆在家里已经足够了,他不需要再找别的麻烦,或是再去平添打扰。迪克的烦心事一定已经够多了。

但他脚底生根似的站在那条阴暗难闻的小巷里,双手交叠地撑在车顶棚上,动也不动。他想着昨晚迪克在电话里温和关切的语气,韦恩先生。他几乎听到了迪克的声音,就在小巷深色的墙壁间回荡,撞击在色残斑斓的涂鸦画上,在那些浮夸的图形上打转。我很担心你。迪克轻声说,布鲁斯闭上眼睛,任由那声音在他的耳边重复,盘旋。黑暗也跟着开始旋转,而他紧握住的手指松开了。

他迈步朝着公寓楼的入口走去。

潮湿的雪泥顺着他的鞋底向两边滑去。花岗岩的石砖在他脚下打滑。老式公寓楼接连不断的门槛差点绊了他一跤。楼管追着他让他在来访名单上签字,而他心浮气躁地在那本泛黄的小册子上写下了B.韦恩

他觉得自己蠢透了。

他时常觉得布鲁斯·韦恩是一个愚蠢至极,无药可救的家伙。但这样的形象本就是由他一手炮制的。他刻意让布鲁斯在所有场合都口无遮拦,行事滑稽。他让那家伙像是个只知道寻欢作乐,追逐女人的低能儿,不仅不懂察言观色,而且永远都把享乐放在责任之前。他鄙夷布鲁斯·韦恩,因为他知道自己和那个家伙毫无相似之处。他亲自设计了布鲁斯的愚蠢和无知,因此他可以毫不留情地说,布鲁斯·韦恩毫无疑问是一个蠢货。

然而此刻,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一些极其愚蠢和不计后果的傻事,但这却并不是由于他试图造就一个和自己截然不同的大众形象,而完全是出自本心的,无法用冷静的旁观角度加以判定的行为。这一次他不再高高在上地悬浮在上帝视角,冷眼旁观布鲁斯·韦恩成为一个笑料。这一次他是真正的主角,完全凭自我意志操控着自身的行为,而他的行为在平时本该是被他理智的那一半人格评定为愚蠢和冲动的。

他认识迪克才仅仅几天。就算算上两年前他们短暂的相识,他们也依旧只是有过几面之缘的陌生人。他曾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由于蝙蝠侠对于夜翼的调查,他对于迪克的亲近和关注仅仅是源于他的谨慎,他的所作所为都只是一项逻辑缜密的考核的一部分,是源自旁观者理性的观察。然而现在他却毫无逻辑可言地为迪克的安危担惊受怕,甚至无法忍耐地必须要前往他的家里一看究竟。他隐约还残存的理智试图对他的行为加以解释——这是移情效应,迪克和他遭遇了相似的惨剧,而他希望能保护这个男孩,安抚和照顾他,因为他希望在他经历这一切的时候也会有人如此对待自己。

然而冲动的那一部分依然占据着上风。他急切地想见到迪克,想知道迪克究竟如何,是否受伤。他想为迪克做一些事情,无论是什么,只要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他一定会做到。他必须得做些什么,什么都好。

他想再次看到那双蓝色的眼睛,无论其中包含的是怎样的情绪。他知道他依然会为此感到欣喜。这种感情他极少体会。这种几乎毫无逻辑的,无私和澎湃的感情,他只有最亲密的家人身上才加以会表露,或是——

该死,他的确在追求迪克。

当布鲁斯敲响那扇标记着迪克姓名缩写的铁门时,门内几乎瞬间就传来了年轻人嘶哑的怒吼。“我说了我不需要,杰森!”年轻人的声音听上去遥远而陌生,像是被咸腥的海浪冲刷过一般艰涩,“我不想吃辣味热狗!”

谁是杰森?布鲁斯皱起眉来,又在门上敲了三下。

走开!”这次只有一声筋疲力尽的怒吼。

“是我,迪克。”布鲁斯不得已大声地朝把自己锁在公寓里的年轻人宣告,“布鲁斯。布鲁斯·韦恩。”

门内彻底地静默下来,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声音。布鲁斯觉得尴尬极了,他握紧拳头,低下头去深深地呼吸。他转动视线,注视着走廊里摆放着的布满灰尘的歪斜伞架,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地毯和经久不见阳光耷拉着叶片不知究竟是死是活的盆栽植物。他在原地踏了踏,试图把脚上的雪水弄干净。门内依然鸦雀无声,突然间某种挫败感袭上心头,他后退了一步,犹豫不决,不知是该识趣地转身离开,还是该厚脸皮地再敲敲门。他知道自己在迪克眼中一向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傲慢公子哥,一个胡乱闯进别人生活里的不速之客。他被拒之门外完全是在情理之中。他最开始也是这么对待迪克的——现在他知道冷漠和抗拒可以有多么伤人了。

也许昨晚那个电话并未说明什么,只是一种礼节性的问候,迪克依然还讨厌着他。他的出现对于迪克来说只会是一种折磨。他在想些什么?此时此刻,他当然是整个地球上迪克最不想见的人。

如果他不是蠢得无药可救,他该自动离开。

但他没有离开。

也许失血和止痛药让他的大脑失去了原本精密的运作功能,他不仅没有按照最理智和最自尊的方式来处理,然而反其道行之。

“迪克。”他对着那扇绿色的,油漆斑驳的铁门,用他所能做到最柔和和真诚的声音说,“开门。”

几秒钟后门被从里面拉开了。

这是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的。

“嗨。”迪克只从门缝里露出了一张脸,即使光线如此黯淡,他脸上的灰黑痕迹和红肿的眼睛也清晰可见。在沙哑的单音问候后他们之间陷入了彻底的沉默。布鲁斯屏住了呼吸,而迪克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鼓足了勇气一般说道:“里面有点乱,呃……而且我还穿着昨天的衣服,所以我……我就不邀请你进来了。”

布鲁斯胡乱地点了点头,有一会儿他的视线模糊一片像是承载着瓢泼大雨的车前窗,而雨刷器偏在这一刻失灵了。迪克红肿的眼眶仿佛手榴弹般彻底击垮了他的心理防线。他能感到自己的五官在脱离控制地紧皱起来,从他所极力试图维持的无谓假象上剥离。当那双年轻的眼睛被多米诺面具遮挡的时候,当他身穿蝙蝠侠制服,面对着夜翼,他的同僚和学徒时,那种魔力似乎还暂且可以抵抗,他还能够按照自己的理智而非心意行事。可当那双眼睛毫无遮拦地注视着他时,他发现自己的一切推理和运算仿佛都成了可笑的借口,而他裸露的真诚从破碎的假面中浮现出来。“我……我只是……”他组织着语句,“我只是想看看你有没有事。”

“我很好。”迪克勉强微笑了一下,躲避着布鲁斯的视线。他身体所露出的每一个部分都在嘶吼着提出反对意见。

“不,你不好。你看上去像是快要死了。”布鲁斯说,总算找回了自己的嗓音。他把手掌贴上了门,向里推去,“该死,孩子。你需要帮助。”

“不,我不需要。”迪克顽固地抵住门,躲在缝隙后面反驳。

如果不是因为失血和虚弱,他一定不会可悲到被一扇老式防盗门和一个筋疲力尽的马戏团小子挡在外面。布鲁斯暗自想道,感到头晕目眩。但也许这正好帮他维持了布鲁斯·韦恩的无能伪装。

他们各怀心思地僵持了一会儿。

迪克彻底地躲进了门后,布鲁斯确信他听到了迪克抽泣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清晰,而他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接着,当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时候,门的另一侧抵抗的力道突然消失了,他撞进了迪克的公寓里。下一秒钟迪克已经趴在他的肩头痛哭起来。

哦老天。

“我试着救他们。我试着救他们所有人。但我——”迪克断断续续地诉说着,比起倾诉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他崩溃地嚎啕大哭,语无伦次,像是个找不到家的小男孩。“但我做不到——我就是——做不到……”

“你尽力了。”布鲁斯安慰道。他的手僵在迪克的后背上,定格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拍打或是抚摸才能让怀里的年轻人平静下来。他努力回忆着达米安是如何搓揉泰图斯的肚皮,好让闹情绪的大丹犬乖乖听话。他思索着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母亲会如何拥抱和亲吻被噩梦惊醒的他。或是当他跌入深井,被蝙蝠抓伤的时候父亲是如何拥住他的肩膀,告诉他要更坚强。他的动作最开始还有些僵硬,因为年轻人刚刚毫无顾忌的猛扑撞痛了他尚未愈合的伤口。但逐渐的,他的手法变得越来越熟练,动作也越来越顺畅,“这不是你的错,迪克。”他在迪克耳边低语,除此之外并不知道任何安慰的话语,“你已经尽力了。”

迪克摇着头,紧紧地抓住他的肩膀,那些脏兮兮的,失去血色的手指伴随着抽泣而不断绷紧,更深地陷入他的大衣之中,仿佛此刻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而他是他唯一的依靠。

哭泣声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无休止的悔恨和自责。在极度的痛苦中迪克依然保持了警觉,没有透露任何和夜翼有关的讯息。布鲁斯叹了口气,把怀中的年轻人搂得更紧了些。房间里的暖气顺着敞开的大门飞速地流失,而迪克只穿着一件外套,里面是昨晚的表演服。他的头发闻起来像是烧尽的篝火,浑身覆满焦灰,仿佛刚刚从烟囱里爬出来。

布鲁斯闭上眼睛。在昏沉的冥思中他看到了一个黑色的,毫无生气的枪口。撞针的火花在空中炸亮,子弹缓慢地穿过空气,伴随着哭泣声穿过两个模糊的人形。他看到珍珠项链从空中安静地落下,接着银白的珍珠散落在地面上,来回滚动,汇聚碰撞又散开,像是一连串下坠的泪滴。

他咬紧牙关,把迪克紧紧搂在怀里,把他包裹在用双臂和胸膛围成的墙壁里,仿佛那是他所能给予的最温暖的港湾。他暗自承诺着永远不会再让他的男孩被任何人伤害,但又在恍惚间意识到这并不是他对迪克许下的第一个承诺,而他从未真正为他做过什么。他无法带走他的悲伤,他无法让一切变得不那么痛苦,无论是六年前还是现在。他所能给予的只是苍白的安抚和笨拙的哄劝。

但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不。这不是。布鲁斯猛地睁开眼睛。这当然不是。他可以做更多,而他所需要的只是抛开那些无意义的借口,真正面对他所需要处理的问题。

他需要说服迪克。但首先他需要说服自己。

你不能把所有糟糕的发展都当做是自己的负担,布鲁斯老爷。阿尔弗雷德在他耳边絮絮叨叨地说道。

他伸手捏住年轻人的下巴,迫使这个浑身颤抖的家伙抬起头来。

“看着我。”他说,“看着我,迪克。”

“这不是你的错。”他一字一顿地说,凝视着年轻人失去焦点的双眼,“你没有纵火烧掉马戏团,你没有杀掉任何人。听着,如果你无法原谅自己,如果你无法正视你在这次灾难中所发挥的价值而仅仅是把责任强加到自己身上,那么你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迪克的嘴唇停止了颤抖。低低的抽泣声也被一次深呼吸堵回了喉间。布鲁斯松开了手指,而迪克依然抬着头,用那双红肿的眼睛注视着他。他知道他的话起到了作用。“我知道马戏团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低声说,垂下手,按住了迪克的肩膀,“我知道你有多想彻底地迷失在悔恨之中,好永远不再处理这个可怕的事实。”他抬高了声音:“但我认识的迪克·格雷森绝不是这样的人。”

迪克的眼睛猛地瞪大了,仿佛对他所说的一切感到难以置信。当然。因为他是布鲁斯·韦恩。而布鲁斯·韦恩不该说出任何鼓舞人心的话语。也许他在这个陌生人面前彻底撕碎了自己的伪装。也许他会为自己贸然丢弃假面的愚蠢行为而付出代价。但此刻他毫不在乎。

“我认识的迪克·格雷森绝不会向邪恶低头。六年前他没有。他现在也不会。”布鲁斯低下头,直视着迪克的双眼。他的声音缓慢但坚决:“因为他知道痛苦只会让他成为更好的人。因为他知道他必须站起来,对抗真正该为此负责的罪恶。因为他必须继续保护他所爱的一切。因为他知道他没有资格自怨自艾。”

他的声音嘶哑得近乎叹息,但他忍耐着喉间的刺痛,沉下声音,凝重地,宣誓一般地说道:“因为他要让这世界上再没有人遭受他所遭受的一切。

迪克神情惊愕地注视着他。他们无声地,剑拔弩张地对视了片刻。迪克的眼睛在昏暗的房间中闪着光,布鲁斯缓缓吐出一口气,把手掌按在了迪克的肩膀上。他知道他的话起了作用。

当迪克从他的手臂间挣脱的时候,布鲁斯才发觉自己的肩膀已经湿透了。他的大衣前襟也被年轻人弄得又脏又皱。迪克手足无措地看着他,那对沾满灰尘的脸颊因为羞愧而飞快地涨红了,像是做坏事被抓了个现行的小男孩。布鲁斯关上身后的门,把迪克拉进了客厅。他们在堆满杂物的沙发上安静地比肩坐着,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眼神交流,就那样呆了一会儿。几分钟后迪克因为寒冷悄悄地缩向了布鲁斯的胸口,而布鲁斯尽量把他裹进了自己的大衣里。

发泄完毕之后迪克似乎在一瞬间失去了支撑着他的自我毁灭式执念,他闭着眼睛,像是已经睡着了。

布鲁斯叹了口气,不得不强行打断了年轻人的小憩,“你吃过东西了吗?”

迪克睁开一只眼睛,蓝色的眼珠恍惚地游移了一会儿,接着摇了摇头。布鲁斯再次叹了一口气,从迪克外套的口袋里拿走了他的钥匙。

十分钟后布鲁斯带着外卖和药品重新出现在了迪克的小公寓里。他找来毛巾替倒在沙发上半梦半醒的年轻人把脸和手勉强擦干净,接着他们一起分享了披萨和汽水。把不停打哈欠的迪克推进浴室里之后,布鲁斯打了几个电话。其中一个是打给阿尔弗雷德的——他向管家咨询了料理烧伤病患和哭闹孩童的详细方法。还有一个打给了他的CEO。当迪克冒着蒸汽从浴室里一瘸一拐地走出来时,他正好解决好了一切,拿着药品和绷带迎了上去。

“我可以自己来!”看起来热水澡让迪克清醒了不少,他死死抓着浴袍的前襟不撒手,“韦恩先生!你不能——”

“你背后的伤口也要自己处理吗?”布鲁斯轻佻但又不至于显得猥琐地调笑道,指了指刚刚清理出一片空地的沙发。迪克闭上了嘴巴,脸颊通红,乖乖躺了上去。

当他解开迪克的浴袍时,那个浑身冒着热气的家伙发出了一声夹杂了羞耻和惊讶的虚弱尖叫,并试图爬起来逃走。但布鲁斯成功用打在屁股上的一巴掌阻止了伤患临阵脱逃的行径。他抱着手臂看着迪克扭动着因为烧伤而红肿的后背,在沙发上动来动去,头疼地叹了一口气。

还好烧伤并不严重。他搬来矮凳坐到迪克的身边,接着把药均匀地在伤处涂开,指腹下的皮肤光滑而柔软,弹性十足,肌肉紧实但并不夸张。布鲁斯板着脸毫不留情地在迪克后背和小腿上因为劳累而僵硬的肌肉上揉来揉去,对于那些被自己挤出的轻哼和痛呼充耳不闻。

而在他涂药的时候,迪克的嘴一秒钟也没停下。他哼唧着描述起了自己昨晚的遭遇。当表演进行到高潮的时候,几个黑影出现在了观众席中,把汽油和点燃了的酒瓶到处乱丢。他尽力想帮忙疏散人群,但他还是没能来得及,还差点把自己困在了火场里,如果不是他的大象保姆泽塔卡救了他的话。

布鲁斯仔细地听着,间或发出几个单音来表明自己的专注。但迪克的声音越来越含糊不清,他在一句话的中间停了下来,安静了一会儿,然后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布鲁斯感到自己的眼皮也开始变得沉重,他打了个哈欠。“别动。”当迪克试图翻过身好睡得更舒服些时,布鲁斯强硬地阻止了他,“等你背后的药膏发挥作用。”

迪克半睁着眼睛侧过头看他,谴责的神情像是升上半空又落下的礼花一般只出现了短短的一瞬,便迅速地消失不见。他看上去又快要睡着了。布鲁斯脱下大衣松松盖住了迪克裸露的后背,以避免他着凉。而迪克迷茫地朝他露出了一个感激的笑容。

“无论你是否相信,这是我的第一次。”第一次照顾别人。布鲁斯半是自嘲地自语道。他尽量轻柔地拨开迪克的额发,想检查那双经受过痛哭的眼睛是不是需要冰敷。他的手指划过了迪克眉毛,接着是半闭的眼帘。“感谢阿尔弗雷德。”他低声说。迪克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布鲁斯收回手指,替年轻人把大衣拉好。

必须承认的是,照顾别人并不是他的强项。仅此一次的经历已经足以让他在此后都对这一行为敬而远之。他还是更习惯享受别人的照顾。

说到照顾(taking care)——

“迪克。”布鲁斯轻声呼唤年轻人的名字,打断了他即将陷入的沉眠,“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唔?”迪克动了一下,刚刚被梳好的额发散落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布鲁斯难得好脾气地伸出手,重复了刚才的举动,帮他把额发再次拨回去,别到耳后。今天一定是布鲁斯·韦恩有生以来最有耐心的一天。

“我必须要告诉你,迪克。”布鲁斯说,深吸了一口气,“我……”

迪克的眼睛微微睁大了,呈现出一种期待而又忐忑的神色来,而红肿的眼眶让他的表情显得有些可怜。

“我买下了哈利马戏团。”布鲁斯接上了自己的话,“就在刚才,你洗澡的时候。”

“什么!”迪克猛地坐起了身,大衣从他的背上滑落了,堆进了腿弯里。“可是哈利马戏团已经完全被烧毁了——”

“没错。”布鲁斯说,捡起大衣,重新披回迪克的肩上,“这正是我买下它的原因。”

“我不明白。”迪克摇了摇头,他的额发再次散开了,在额头上晃来晃去。布鲁斯不由自主地抿起嘴唇。他发现自己想把手指插进那些蓬松的发丝间,揉乱它们,然后扯着它们把那个红着眼眶的家伙拉近——“你买下一个已经破产,再也不能表演的马戏团,韦恩先生。”迪克的声音依然沙哑,带着不慎赞同的急切,“你花掉的钱一分也不可能收回来。”

“原来在你看来,我只是一个唯利是图的笨蛋?”布鲁斯说,故作幽默地耸了耸肩。迪克挑起了眉毛,对他的话不置可否。

“我买下它并不是因为我看重它的经营效益,迪克。”布鲁斯说,走近一步,把右手搭在了年轻人半裸露的肩膀上,“哈利马戏团很久之前就在负债运营,就算没有这场大火它也没办法赚到钱。”

迪克看上去彻底糊涂了。他的眼睛里充满迟疑,身体语言也在诉说着疑惑和担忧。

“但是,韦恩先生……”

“布鲁斯。”

“布鲁斯。”迪克缓慢地眨了眨眼睛,顺从地接纳了这个称呼。他在沙发上坐直身子,抱住了膝盖,“那你为什么要买下它?”

有一瞬间话语哽咽在了布鲁斯的喉间。也许失血和疲惫的确让他变得软弱,变得极易被触动。也许他今天的确不像是他自己,而他在不久后便会对此刻发生的一切感到后悔,并谴责自己的意志不够坚定。然而,在这一刻,事实强压过了他奋力抵抗的意志,而不断升温的暧昧气氛也配合着迫使他将那种特殊的感情逐渐表露出来。他明白迪克已经知道了他的心意,可他却还不确定他是否要把自己真实的内心剖析透彻。他习惯了在无人的角落表露心声,或是通过行动委婉表达。他几乎从不把真实的感受倾吐出声,无论是向他人,或是只是说给自己。他压抑并忽略着最显而易见的感受,自我欺瞒,直到一切反驳在确凿无疑的证据面前都苍白无力。

他从未真正坦诚过自己的内心,无论那情绪如何真诚而激烈。他从未有过。

“因为……”布鲁斯缓慢而艰难地吐出每一个音节,“因为我想重建它,而这是会希望的事情。”

迪克的眼神温顺而热烈。布鲁斯倾身向前,而迪克半跪着搂住了他的肩膀。他们维持着这个略显别扭却充满情意的姿势,迪克把脸埋进了他的颈窝,年轻人温热的呼吸打在他的皮肤上,让他的心脏感到一阵麻痒。不断升腾和落下的水雾在他的胸腔里作怪,好像有人那里偷偷挠动,让他呼吸艰涩,嘴角上扬。

无论他如何自欺欺人地强调自己接近迪克只是为了获取信息,只是为了调查年轻人成为义警的真实目的,他无处隐藏的情感却早已向所有人出卖了他自己。

“你一定很喜欢我。”迪克闷闷地说,声音里总算不再弥漫着悲伤和疲惫,而微微浮现出一丝笑意。

“我希望你开心。”布鲁斯笨拙地低声反驳,却似乎只是替对方的观点增添了更多确切的证据。“我会以你的名义重建马戏团。”布鲁斯在片刻的懊恼后迅速补充道,“而你会成为马戏团真正的老板。”

迪克在他下方发出了惊愕的抽气声。年轻人毛茸茸的头顶蹭过他的下巴,接着他看进了那双蔚蓝的眼睛里。

“可我没有那么多钱来还你。”迪克说,担忧地睁大眼睛,摇了摇头,“老天,我可能永远也没办法凑到那么多钱!”

有那么一会儿,布鲁斯几乎把你在开玩笑吗说出口来。但他发现迪克是认真的。年轻人的神情凝重而忧愁,把他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堵了回去。

“你可以只买下一部分股权,这样你只需要还给我一部分钱就好。”布鲁斯梗着嗓子说,非常勉强地忍耐住了笑意,“我们可以一起做马戏团的老板。但无论股份多少,它都属于你。你可以将它改名为格雷森马戏团,我不介意。”

久违的微笑重新回到了迪克的脸上。布鲁斯的嘴角也微微勾起。那双发亮的眼睛锁定了他,而他也在对视中逐渐抛下了原有的回避和抵抗。他们像是在牢笼里彼此陪伴的囚徒,绝望地寻求在负担和愧疚之外的崭新希望。他们的目光躲闪着撕扯,纠缠,最终在妥协中逐渐将痛苦忘却,而所有对彼此的感受都化为钟情。他终于忍不住把手指插进了迪克蓬松光亮的发丝间,接着低下头去。年轻人温顺地分开嘴唇,接纳了他的探索。他们分享了一个温和而漫长的吻。

这大概是布鲁斯·韦恩生命里最奇怪的一天。

 


Chapter06

Part 1

雪停了两天,接着又开始下。道路上的积雪在重力和融化再凝结的作用下变成坚硬的冰晶,围绕着昼夜不停的铲雪车堆积出壁垒和壕沟。积雪刚刚开始融化的表层在路灯下闪闪发亮。露天停靠的汽车就像是涂着厚厚糖霜的圆面包,而路灯被包裹成一根糖拐杖。

“我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杰森。”迪克把手插在夹克的口袋里,看着杰森拉开车门钻进驾驶座上启动雨刷器,试图从内部捣毁车前窗上结成硬板的顽固积雪。黑色的细杆内部发出刺耳的机械搅动声,艰难地穿破白色防线探出头来,把块状碎雪丢到引擎盖上。杰森挥舞着戴上防寒手套的双手,把雪块推到地上。迪克吸了长长的一口气,然后看着白雾从自己的鼻尖向外滚动着散出,像是小精灵的魔法粉末。空气里混杂着水汽和咖啡的味道,积雪勉强盖住了从下水道和老城区无人清扫的小巷里传来的恶臭。一个流浪汉尖声咒骂着被臃肿的主妇从门阶上赶下,浑身沾满雪沫,跌跌撞撞地消失在了街角。

欢迎来到早晨八点的哥谭。

他没有上前去帮忙。在无数次的争吵中他已经得到了足够多的教训,杰森不喜欢别人碰他的车。尽管此刻他的天性叫嚣着让他干些什么,但他还是努力压抑过那股冲动,幻想着自己的脚已经被冻牢在了湿滑的地面上,分毫也挪动不了。

况且他现在还在生杰森的气。

“这不对,你知道的。”迪克低下头,盯着运动鞋上沾上的,正渐渐融化的那一小块灰色的雪,“不会希望这样——不论你要用它对付什么人。你该先明白你真正应该重视的东西,杰森,你行事的终点——帮助别人。那不是仅靠暴力就能解决的。你没有权利去代替法律,你不能在头脑发热的几秒钟里又当法官,又当陪审团,还当行刑者——你看,如果你真的想做些什么,还有很多的方法——”

“什么?”男孩在奋力劳作的间隙短促地责问他,“我没工夫听你在那里演法律与秩序,迪基。”

迪克再次深吸了一口气,“我不能教你怎么打架。”

杰森猛地抬起头来。对他怒目而视。迪克不甘示弱地回瞪过去,“我三天前才把你保释出来。”他说,努力让自己听起来严肃又可怖,像是一个够格的朋友,一个兄长,像是——“我不会教你系统的战斗技巧,好让你再去挑衅泰迪·里斯的手下。”迪克确信自己声音有一瞬间听起来像是蝙蝠侠,而这让他体会到种无可名状的沮丧。

杰森的视线重新回到了他的车上,“泰迪·里斯曾经是个皮条客,专门从事未成年卖淫,你知道的。”男孩的声音听起来冷静得近乎冷酷,“而现在,他贩毒,给未成年人。”

“你该让警察来处理——”迪克颇为后悔地止住了话音,但杰森写满嘲讽的傲慢笑容已经清晰地倒映在了被擦干净的车窗玻璃上,准确无误地正朝向他。

“警察?”杰森的嗓门格外地大,好像想刻意借此向老天求证一番,或只是想借题发挥,把对迪克不满发泄出来,“现在你告诉我‘做个乖孩子,遇到麻烦要找警官先生’?你可真是个伪君子,老兄。”

他就不该让杰森知道夜翼的事情。

也不该让杰森知道他在跟蝙蝠侠学习。

迪克尴尬地揉了揉鼻尖,也提高了嗓音,“嘿,我知道这听上去有多没有说服力!”他冲杰森摊开手,“没错,我每晚都穿着紧身衣去行侠仗义。如果能做到的话我会狠踢坏蛋的屁股。但这不代表我就赞同你的行为,或是希望你能像我一样——而且我不会在处理那些人渣的时候把人弄进重症监护室,杰森!”

“我告诉过你了!那只是个意外!”

有一会儿他们对彼此放射出了最凶恶,最狠毒的视线。

“好吧。”迪克无法自控地拨弄着头发,支支吾吾地先松了口。他发现自己永远是两个人中最先让步的那一个,但杰森总是看起来更受伤些。“对不起,杰森,我不该再提那件事。”迪克给男孩递上最温和的眼神,还有一副真诚的脸孔,芭布斯说他每次这么做时看上去都像只被踢了的小狗狗,“真的。”

杰森从胸腔里发出了一声不甚清晰的鼻音,迪克选择性忽略了那不善的声音,大步朝男孩走去。“你只是怕我生气,然后拒绝送你去上班。”杰森指责道,伸出手推了一把迪克的肩膀。迪克夸张地让整个身子歪斜起来,摇晃着手臂摇摇欲坠,而杰森总算松开了紧皱的眉心。

唔,迪克突然发现他难搞的小弟已经和他差不多高了。

“嘿,知道吗。”迪克拉开车门,坐到了副驾驶的座位上,亲热地拍拍杰森的肩膀,“出租车司机的意外死亡率是正常人的三十倍。”

“没错,虽然只及得上超级英雄的千分之一。”杰森反唇相讥。

迪克的好心情并没有保持多久。他的体操课开始十分钟后达米安才摆着一副极不情愿的面孔从更衣室里磨磨蹭蹭地走出来,脚底黏着地板,仿佛有一把枪正抵着他的后背。

男孩比他的同班同学们至少小了三岁,因此看上去格外矮小和醒目。但这从未阻止过达米安——他一直试图成为班级里最棒的一个,并且他是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男孩的动作几乎无可挑剔,也许并未做到十分优雅,但准确流畅,极少失误。达米安非常有天赋,迪克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并且也乐于鼓励和引导男孩发掘自己的潜能,尽管大部分时候他连一个好脸色都得不到。

达米安永远是他的班级里最快学会并掌握新动作的学生,不过有时候迪克会对他格外严格,以图稍微克制一下男孩的骄傲情绪,也好让别的学生对达米安少些敌意。他一向是一个公平的老师,可不会因为任何原因就对学生另眼相看,也不会让任何人在他的课堂上遭受排挤。虽然达米安实在是一个——咳——傲慢自大的小混蛋。

但今天的达米安状态十分异常。他差点从平衡木上掉下来,还因为在吊环上的转体动作失误而拉伤了手臂。这是前所未有的——达米安因为受伤不得不坐在教室角落厚厚的海绵垫上干等着他们结束今天的课程,而所有其他的男孩显然因此在不停交换眼神暗自窃笑。

也许这就是达米安找不到搭档的原因——他的傲慢和优秀都超出寻常,其他男孩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因此绝不愿挺身为他解围。而且达米安在这学期的第一节课上就因为主动挑衅班长提姆·德雷克而差点引发一场惊天动地的群架,害得全班被罚做额外的体能训练,这大概是另一个重要原因。

“达米安。”在其他男孩开始自由练习今天的新动作时,迪克终于找到机会偷偷踱步到达米安附近。他压低了声音,尽量平静地问道:“你爸爸在哪里?”

男孩看也没看他。迪克怀疑自己的问题根本没有送达到达米安的大脑,因为男孩酷酷地戴着兜帽,两条耳机线从领口连到运动裤的口袋。

“达米安。”他不得不提高了嗓音,并展开五指在男孩眼前挥动,“我在问你问题呢。”

达米安抬起头,总算把视线转移到了他的脸上。拉伤带来的疼痛让男孩的脸色苍白,额头上也隐约渗出汗水。迪克吸了一口气,尽量柔和地重复自己的问题:“我想知道布鲁斯最近都在做什么?”

“我不知道。”达米安不那么情愿地回答,“可能出国度假了还是什么的吧。”

迪克隐约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眨了眨眼睛才把那让他两眼发黑,浑身颤抖的强烈怒意驱散出去。“出国度假?”他重复道,从牙缝里挤出下一句:“我已经整整一个星期没办法联系上他了。”

“他现在大概在秘鲁,也有可能是瑞典的某个山区,不在服务区也很正常。”达米安上下打量着他,手指在窄小的下巴上敲打。迪克背后发寒地意识到自己终于突然地在一瞬间强烈地吸引住了男孩的注意力,并且这效果比他在课堂上狂讲冷笑话要好上几百倍。“你找我父亲有事吗?”达米安问道,单手扯下了耳机线。男孩语气在迪克听来有些过于意味深长,因而让他做贼心虚地后退了半步。

“我只是很担心……”迪克含混不清地回答。因为他在我的公寓里亲了我之后不久就急匆匆地离开然后再也没有出现过电话也不接短信也不回我以为他出什么事了。他感到胸口有一团东西在不断揪紧,以至于他的表情变得越来越不自然,“你知道的,新闻里说有一个杀手组织在追杀他……”

“他很好。”达米安从裤子的口袋里拿出手机,划了几下翻出一张照片,然后伸手送到了迪克的眼前。照片上布鲁斯正站在一艘即将起航游轮上朝着镜头挥手。他左边那位皮肤焦黄,身材完美,裹着鲜艳垂流苏披肩的美丽女士正把他的领带拽在手里,而右边另一位同样打扮的女士则大笑着,和他脸颊贴脸颊。男人的胸前还垂着一个巨大到滑稽的花环。“这是前天他发给我的照片。”

秘鲁,大概。从着装上来看是在南半球。

“哦!”迪克把视线从那张照片上挪开,“很高兴知道他过得这么安全而愉快。”

“恩哼。”达米安收起了手机。

“要是我,在经历了那样一场暗杀之后当然也会想出国散散心,再找几个南美的名模作陪什么的。”

“恩哼。”

“能知道他大概什么时候回来吗?”

“父亲并没有说明。”

随着他们的对话的进行,达米安的神情开始变得越发不安。的确有什么事正扰乱着男孩的思绪,引得他失误频频,心情低落。那件事在男孩的眼底游动,在他紧抿的唇间乱窜,却不肯轻易放出。接着迪克意识到现在是在给男孩造成更大的压力和消沉情绪,是他的问题和情绪在带来坏影响,在勾起男孩的伤心事,但他却该死的闭不上嘴巴。他难受极了,几乎没有办法忍耐住说些刻薄话的冲动,尽管他明白对着一个无辜的男孩说这些根本于事无补。可他还是故作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噢,我想他也不会想再回到哥谭这个鬼地方的。”

而他听上去依然是如此尖刻和不满。

“你到底怎么了,格雷森?”达米安皱起眉来,男孩的质问让迪克感到无地自容。他深吸了口气,挪开了视线。他们周围的一切开始旋转和淡化,纠缠他整整一个星期的痛苦核心则被推到了舌尖。

他到底怎么了?他到底为什么会觉得布鲁斯·韦恩会对他另眼相看?他到底为什么会天真地认为一切就该那么顺理成章地继续下去,亲吻,约会,上床,然后幸福快乐在一起?他理所应当地把男人超乎寻常的关心和好感视为他们之间即将更进一步的征兆,而他一向无法抵抗这样的好意——那通常会让他头脑发晕,举止随便,过于乐观,然后犯下大错。他无法抗拒地逐渐把男人视为同伴,朋友,甚至是更亲密的人。可他甚至不了解布鲁斯,也不知道布鲁斯的真实想法。也许布鲁斯从始至终只是把他当成一个无足轻重的物件来摆放和玩弄。也许他只是个新鲜玩物,一个马戏团小子,一个泛泛之交,一个让那位大人物感到有那么一丝同病相怜的倒霉鬼。也许他从未成为过布鲁斯生命的重心,也甚至不是一个值得珍惜的过路角色。也许他所得到的仅仅是男人心血来潮的怜悯,一个星期的特殊待遇,一次完美的,游戏人生式的浪漫,一个吻,然后便再次一无所有。

他们接吻了,没错。但温存仅仅维持了五分钟。当他把手伸进男人的衬衫下摆时,布鲁斯突然站起身来,把那些坚硬且迷人的腹肌从他手中强行夺走,并宣布自己突然想起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急需处理,对于事情的具体内容却含糊其辞。他不清楚究竟是自己做错了什么还是男人真的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无论如何,亲热到此为止,布鲁斯一言不发地匆匆地离开了。而他只好强压下疑惑,挪动屁股躺到了床上。也许他可以在睡醒后找机会和布鲁斯谈谈,关于他们的吻究竟意味着什么,关于他们是否该继续这段关系。他在蝙蝠玩偶和男人离开时因疏忽而遗留下的风衣之间举棋不定了片刻,最终还是把风衣整齐地爹放在了枕边,然后把脸埋进玩偶充当枕头的鼓鼓囊囊的肚皮上昏睡过去。而当他醒来后,布鲁斯的手机已经转接了语音信箱,并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一直保持着那样的状态。

最开始,他想布鲁斯也许是真的因为事务繁忙而抽不出身来。而他也不并是个过分黏腻的情人——他并没有时时刻刻检查自己的手机看对方是否回复了讯息,也没有在每有闲暇的时候便忍不住想打电话过去,即使他知道他只能给男人已经爆满的语音信箱增添一条新的毫无营养的留言。他没有。三天之后他开始感到害怕了。和他交往的女孩常因为他约会迟到或是漏接电话而耿耿于怀。现在他总算体会到了她们的心情——他每晚都心惊胆战地关注着新闻,生怕对方的不告而别是由于可怕的意外。但事实已经非常明显,布鲁斯并没有被暗杀,他只是在那次匆匆离去后彻底失去了音讯。整整一个星期没有电话,没有短信,也不再送达米安来上课。他在刻意回避他。更糟糕的事情还在后面:蝙蝠侠也消失了

当那天他从漫长的,充满火焰和坠落的噩梦中醒来后,蝙蝠侠的新指示通过他专属的通讯频道传达过来。就像他们之前的所有联系一样,蝙蝠侠掌控他们交流的一切内容,蝙蝠侠决定他们今天学习什么,蝙蝠侠下达命令,而他只需要服从。尽管他并不喜欢这样的课后沟通方式,他却从未违抗过导师的指示。可当他穿上新制服,按照蝙蝠侠在通讯器里的指示来到他们的秘密会面地点时,理应早早在那里等候的严厉导师却不见踪影,仿佛他们简短的通话只是他梦境的一部分。

也许这是一次委婉的裁员申明。他想,也许蝙蝠侠改变主意了,他不再想要一个蹩脚的学徒。这是他的退学通知,而他该识趣地离开,不再出现。

但他是夜翼,所以他当然会再出现。接下来的几天里,他每晚都会在同样的时间在同样的地点守候,而蝙蝠侠始终没有出现。他带去的夜宵总是原封不动地带回,接着全数送进前来接他的杰森抱怨不休的嘴巴里。蝙蝠侠失踪了。蝙蝠侠放了整个哥谭的鸽子,而不仅仅是他的——这一点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整个哥谭的黑帮陷入了狂欢,疯子和罪犯肆无忌惮地胡作非为,而蝙蝠信号灯彻夜点亮,在雪夜的警署大楼顶上烫出一片雪白的蒸雾。

有什么事情发生在了蝙蝠侠身上,糟糕的事情。他被什么东西缠住了,无法脱身,而哥谭因此失去了他的守护者……之一。

夜翼成为了哥谭的新守护者。他奋力扛起了突如其来的重担——这本就是他想要的,帮助蝙蝠侠,保护蝙蝠侠所珍视的同样也是他所珍视的一切。这是他留在哥谭的目的。然而突然间一切变得过于真实,同时也过于残酷。他知道总有一天蝙蝠侠会离开,无论是以什么样的方式。那个黑色的身影总有一天会退出这个光怪陆离的疯狂舞台,被其他英雄角色所代替。哥谭将再没有蝙蝠侠,他的启蒙和鼓舞者成为历史,仅存于记忆——他无法接受这样的世界。

他还没有准备好。

哥谭不能没有蝙蝠侠。

他会继续战斗,但他不确信自己能支撑多久。杰森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也加入了进来,偷偷摸摸找些黑帮头目的麻烦。而三天前男孩被以街头斗殴伤人的罪名抓进了警察局。

一切都在急速下滑,像是一场雪崩,摧枯拉朽地席卷所有裸露地表的植被,岩石,土粒。他被推下山崖,无所依靠,而布鲁斯·韦恩也该死地不见踪影。

尽管他并不太想承认这一点,但布鲁斯已经在某个时刻悄无声息地成为了他的应急保险装置。他说不出那个亿万富翁完美无缺的英俊脸蛋究竟带给了他什么安全感,但布鲁斯毫无例外地每次都能让他暂时忘掉一切,开心起来——无论是在他被青春期少女团团围住没法脱身的时候,还是在他唯一的家被大火一把烧光的时候。事实上,他并不是个乐于分享自己心事的人。更多的时候,他更擅长逃避和强颜欢笑。有些事情他永远也不可能告诉杰森,或者芭芭拉,或者罗伊——比如他被蝙蝠侠揍了一顿并狠狠拒绝了。那天他真的感觉糟透了,并且这糟糕的情绪一直延续到了他再次见到布鲁斯的那一天。当然,他糟糕的心情有一部分是因为他同样也对布鲁斯心怀不满。但布鲁斯似乎知道他需要什么——年长的男人仅仅用了几句话就成功把他逗笑了——他似乎没办法真的,一直地生布鲁斯的气。很可能因为布鲁斯给了他一种错觉,男人让他觉得自己是被保护和关心的,让他觉得他可以把一切痛苦像雪球一样掷向这个男人而不用担心被逼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也许这是因为布鲁斯并不那么在乎他们的关系,而仅仅是享受被需要的自我满足感——一个保护者。这似乎是男人一向充当的角色。他不可能靠在蝙蝠侠的肩膀上痛哭,尽管他也不知道是什么让他觉得布鲁斯是一个好的肩膀,可他的确这么做了。并且他感觉很好,不特别害臊,或是后悔。仅仅是有些奇怪,仅此而已。

但显然布鲁斯并不这么想——就在刚才,几分钟前,他得知布鲁斯正在南美度假,而他这一个星期的辗转反侧和担惊受怕正式成为了自寻烦恼

该死。他就不该对那个混蛋真心相待。他像是被灌了满脑子粉色泡泡般被英俊多金的韦恩先生迷得团团转,因为几个随口的道歉和示好就死心塌地。他在想什么?他根本不了解布鲁斯,他们的生活除了达米安之外甚至没有任何交集。而他觉得这段感情可以成功?

他甚至把那件深棕色的博柏利风衣挂进了自己的衣橱里,和他的T恤牛仔裤挂在一起,幻想着某天能顺其自然地将它归还给它的主人,或是干脆在它的旁边增添更多同属于一个人的高档定制男装。现在他觉得尴尬极了,而且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傻瓜——从今天开始,每当他打开衣柜的时候他都会意识到这一点。

曾经有那么一会儿,他怀疑布鲁斯和蝙蝠侠是同一个人——尽管事实、正义和真理都在强烈抗议。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也许布鲁斯和蝙蝠侠是同一个人,这样就能解释他们为什么会几乎同时不告而别。但他知道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幻想。他只想为一切找个借口,好让自己不那么难堪。就算蝙蝠侠是布鲁斯·韦恩,也比被两个他所仰慕的男人同时抛弃要好。

“格雷森?”达米安的声音把他从沸腾的思绪中拉回了现实。

“我很好。”迪克眨了眨眼睛,不确定此刻自己的笑容是否过于生硬,但他已经尽力了,“我好极了。我希望你也能像我一样好,达米安。我觉得你并不那么好。”

老天,他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而达米安显然被他饶舌一般的回答镇住了。小男孩冲他翻了一个白眼,然后重新塞上了耳机。

噢,他该死的实在是搞不定这些韦恩们。

当夜翼在犯罪小巷里看到那个戴着兜帽的矮小身影时,这句话清晰地重现在了他的脑海里。耶稣基督啊,那是几个小时前还因为肌肉拉伤而被他送去医务处的达米安·韦恩。小男孩像是只敏捷的猎犬从墙壁上踏过,越过敌人的头顶,然后成功地用一只胳膊打翻了那三个体型是他四倍大的小混混。

“你该死的知道你在做些什么吗?”夜翼跳到小男孩的背后,出其不意地提起了他的后领,把他拎到了空中。达米安踢着腿,张牙舞爪和一只被捏住后颈的猫咪没什么两样。“我要把这件事告诉你爸妈,小子!”夜翼虚张声势地警告道,“现在早就过了你的上床时间了!”

“你该死的觉得自己是谁?”达米安恶声恶气地反问道,气势汹汹,“放我下来!”

“夜翼。”

“谁他妈的是夜翼!?”

“够了,年轻人!”夜翼警告道,“你在做的事情并不理智,并且极其不负责任。你的家人不会喜欢你的做法。我希望你能明白这一点。”

“放我下来!”这一次男孩是在咆哮,并且踢着腿试图发动最阴毒的攻击。夜翼不得不把他提得离自己远了些。

“这是你的最后一次警告,夜翼,不要——挡——我的——路。”

男孩的低声咆哮和凶狠眼神让夜翼屏住了呼吸。蝙蝠侠。他隐约地想起,这让他想到蝙蝠侠。顽固,凶狠,孤单,像只离群的狼。也许他该换个方式来和男孩沟通。他知道怎么应对这种类型的家伙。

没错,他知道得太清楚了。

“可我甚至不知道你在究竟做什么。”夜翼尽量和颜悦色地应对男孩的暴怒,“也许我可以帮你。”

“我在找蝙蝠侠。”达米安宣布,看向一边,紧皱着眉头。“他已经消失整整一个星期了。”

事情变得越发诡异了。夜翼挑起眉毛,“很巧,我在找他。”

“我知道你是他的跟班。”达米安不屑一顾地说,“他一直试图隐瞒,但我早就知道了。”

跟班?夜翼的笑容僵硬了起来,这可不是个他认可的词汇,“你认识蝙蝠侠?”

“没错,因为我爸资助了他和他的整个群英会!”达米安叫道,露出了忍无可忍的狰狞表情,“该死,把我放下来!”

哦,哦,当然。布鲁斯·韦恩和蝙蝠侠。夜翼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把达米安放回了地上,动作轻柔,态度也好极了。他弯下腰,做出一副诚恳的谈心架势——尽管肮脏漆黑,横七竖八躺着几个哀鸣不断的小混混的小巷显然不是一个好的聊天场所,“我知道你一定也很担心蝙蝠侠,但有我来找他就足够了。你看,你的手臂上还有拉伤,你最好还是先回家——”

达米安根本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径直朝着巷子的另一头走去。“嘿!”夜翼跑上前去,和男孩并排走起来。他挥舞着手,试图拦住达米安:“小子,你听到我说话了吗?这太危险了!你才多大?十岁?你父母会担心的——”

“而你要阻止我吗?”达米安打断了他的话,声音异常冷静且清晰,“你阻止我吗?”

该死,他不能。他当然可以把达米安绑起来送回韦恩庄园,并且狠狠地告上一状。但糟糕的是布鲁斯·韦恩现在根本就不在家,没有人能管住这个傲慢无礼的臭小子。而他不可能像保姆一样每时每刻都盯着达米安,阻止他外出闯祸。

“这可不是什么游戏,达米安!”夜翼叫了起来,接着他发现自己刚刚下意识地叫出了达米安的名字。他局促地猛咳了一声,接着为自己辩驳道:“我认识你父亲,他不会容忍这种行为的!”

“你话太多。”达米安对他的焦急冷脸相待。

这实在是糟透了。蝙蝠侠一定知道该如何摆平这一切——不,蝙蝠侠才是这一切的起因,而且他大概只会对着男孩大喊大叫,或者干脆扬长而去,撒手不管——就像他曾受到过的待遇一样。他该怎么在不伤害任何人的情况下承担起保护男孩的责任?

夜翼会怎么做?

当他们沿着老街向上东城走的时候,答案最终缓缓地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他没有其他的选择。“达米安。”夜翼叹了口气,“(我真不敢相信我要这样说但是)你愿意加入我成为我的学徒,哥谭的守护者吗?”

“不。”达米安看也没看他,继续往前走,“我并不是很愿……”

“你将成为我的同伴,这意味着你也将成为蝙蝠侠的同伴。”夜翼说,真诚而严肃地对男孩施以诱惑,“多好的交易!而你需要听从我的指令,不擅自行动就好。”

“我不认为你有权做这个决定。”达米安冷笑了一声,尽管听起来略有动摇却依然保持着敌对和鄙夷的态度,“你不能代表蝙蝠侠。”

“我能。”夜翼气恼地反驳,“他委托我在他不在的时候全权负责一切蝙蝠事务!”

这当然是一句谎话。他和蝙蝠侠还远没达到这么亲密的地步。但这是一句善意的谎言,无论是蝙蝠侠,亦或是布鲁斯·韦恩,日后都会为这句话而赞扬和感谢他的。

达米安停下了脚步。夜翼差点没刹住车,他连忙退回两步,站回了男孩身边。

“真的?”男孩侧过身,气势凛然地逼问,“你可以代表蝙蝠侠让我成为他的搭档?此后一直有效,不能更改?”

“没错。”夜翼毫不脸红地撒谎道,“但是在蝙蝠侠不在的时候,你必须听从我的指挥,不能随便乱……”

“成交。”达米安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的话,“我愿意接受你的条件。”男孩的眼睛里流露出精明的寒光,有一瞬间看上去简直像是个精通人情,狡猾善辩的律师,而不是个十岁的男孩。夜翼的脊背上窜过一阵寒流,他下意识地觉得自己闯了什么祸,放出盒子里的恶魔或是什么的,而他比潘多拉更为凄惨,因为他根本别无选择。

“成交。”他小心翼翼地说,伸出手来。达米安敷衍地碰了碰他的手,接着转过身,继续向前走去。

“嘿!”夜翼再次追了上去,耐心地哄劝道:“既然你现在是蝙蝠家族的一员了,你可不能再这么毫无防备地走在街上!”

“你还想怎么样?”

“你得有一个称号,还要戴上面具。”

“我不想陪你玩你那幼稚的变装游戏。”

“不,这是传统!”夜翼从手臂上的多功能袋里取出了他的备用面具,“代号,面具,英雄。就像佐罗还有罗宾汉一样。秘密能保护你和你身边的人。”

“好吧。”达米安叹了口气,接着小声抱怨道:“如果这能让你别再烦我。”男孩用一只手接过他的面罩,应付差事一般胡乱绑到了脸上。夜翼弯下腰替他调整了一下位置,不算太合适,男孩的脸太小——但一切看起来都和谐了很多。这才是正确的义警造型。

“事先声明,我可不会叫自己什么鸡翅,或者什么侠(man)。”达米安的表情有些滑稽,嘴角和眉头都皱着,好像想要憋住一个笑容,“绝不。”

“不是鸡翅,是夜翼。”夜翼解释道,暗自苦恼了三秒钟为什么所有人都记不住夜翼这个称号。可他紧接着就沉浸到了崭新的奇特喜悦中,快活地叫了起来,“哈!我想到一个好名字,一个绝妙的名字——”

“降世神通?”

“不!罗宾!”

“罗宾?”达米安挖苦道,“你为什么总是喜欢带翅膀的东西?”

“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妈妈经常这样叫我。”夜翼柔和地回答,“你知道的,一只英勇又活泼的小鸟,就像你一样。”

“不,不像。”达米安抗拒道,“一点也不像!”

“我们出发!罗宾!”夜翼满怀激情地宣布,“让我们去为这座城市维持正义!”

达米安大声地抱怨着他有多么不喜欢这个名字,但在夜翼射出勾爪的时候男孩还是机敏地扑过来抱住了他的腰。他们一起飞向天空,街道在他们脚下缩小,变细,他们踏上了楼顶的边缘,接着借助冲力向前跃去。

夜翼深吸一口气,抑制不住地感到眼眶发热。

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该死。等我找到蝙蝠侠,我一定得让他给我换个代号。”罗宾在奔跑中的小声咒骂清晰可辨,“而且等我长大,当上蝙蝠侠的是偶,你们所有人都得听我指挥。”

夜翼微笑起来,对着小男孩做了个幼稚的鬼脸。“当然。”他在吸气的间隙用哄劝的口吻说,“你当然会做蝙蝠侠。”

“到时候我会让你做我的罗宾。”达米安大声宣布,“就这样定了。”

“没错。”夜翼好脾气地点点头,“只要你不把事情告诉你爸爸。”

“什么?”

“布鲁斯·韦恩不能知道你变成了超级英雄。”夜翼说,“他会关你禁闭的。”

虽然有护目镜遮住眼睛,而且他们还在快速的奔跑中,但夜翼还是觉得身边的小男孩在面具底下冲他翻了一个白眼。

 

Part2

“那片空地不错。”杰森从方向盘上松开一只手,指了指他们右侧一片弥漫着雾霭的灰白色区域。车轮胎碾过什么凸起的东西,他们狠狠地颠了一下,而杰森的手磕到了后视镜上。

“不,杰森。”迪克向后倚在车座上,在杰森的咒骂声中插空说道,“那不是空地,是结冻的码头。”

“我觉得不错。”杰森固执地重申,“我们总得找个地方,对吧。”他减缓车速,在浓雾中拐进码头,然后靠着一堆废弃的铁链停下车来。现在他们正对着那片灰白冻结的海面,雾气在聚拢散开,让一切景象时断时续。迪克叹了口气,抱着双臂瞥了杰森一眼。

“干嘛?”杰森没好气地问道,熄了火。“这个季节没人会待在这里,这是个完美的训练地点!”

“你只是刚看了霍比特人。”迪克无情地指出,“想试试在冰上打架是什么感觉。”

“还有择日再死。”杰森嘟哝着,“你无法想象在冰上开车有多酷。”

迪克忍不住微笑起来。杰森实在是个孩子。一个理想主义者,同时也是一个不切实际的狂热践行者。这让他想起每个夜晚都穿上夜翼制服的自己。汽车里的温度在逐渐下降,外面的严寒从缝隙里渗透进来,让走出车外变成了一个颇为糟糕的主意。“可我不想出去。”迪克说,手臂紧紧环住自己。而杰森哆嗦着,面带恐惧地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他们各看向一个方向,在车厢里无声地僵持了一会儿。没有人愿意先下车去。

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迪克暗自思忖。在今天早晨,久违的阳光拽住被角,而他刚从温暖的被窝里探出头来的时候,教杰森战斗技巧并把男孩训练成另一个助力不知为何看起来像是个好主意。回心转意来得突然而又彻底,于是他在还没穿上衣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地给杰森打了电话。也许是达米安的加入让他发觉到同伴的美妙——和他一同战斗的可以不仅仅是蝙蝠侠,那个被仰望和无可企及的崇高塑像,而更多的是兄弟,同僚,或是亲人。但现在——

不远处隐约传来破碎和敲砸的声响。迪克猛地回过头来和杰森对视了一眼,在彼此的眼中他们都发觉了同样的紧张情绪。冰面裂开的声音持续不断,接着是水面波动击打冰面的湿润回响——有人落水了——

他们几乎是在同时拉开车门冲出车外。

雾气拍打在他的脸上,留下的潮湿触感在片刻间被寒气冻结成刺痛。迪克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雾气不远不近地跟随着,而杰森在他的左侧时隐时现。踏上冰面的第一步差点让他整个人向后栽倒,但杰森及时地从后面抓住了他的肩膀。他们互相拉扯着,跌跌撞撞,一步一滑地向着冰面中心那个黑沉的裂口挪去。当他们靠近之后,迪克像被掐住脖子一般扁着嗓音惊叫起来——这不是一次冰面碎裂造成的落水事故,而是有人从冰下强行钻了出来——

“蝙蝠侠!”迪克挣开杰森的抓握,朝着那个趴伏在升腾着白色蒸汽的冰洞边的黑色身影扑去。他立刻重重摔倒了,膝盖着地,凭借冲力直接滑到了蝙蝠侠的身边。黑暗骑士看起来糟糕透了,他的护目镜碎了一只,下巴上也尽是胡渣。迪克剧烈地喘息着,难以相信自己正在抱着的那个一团破碎的家伙是英勇无畏的蝙蝠侠——他看起来像是刚从世界上最可怕的地方逃脱,不仅制服千疮百孔,露出下面的护甲,披风上也布满裂洞,而且腹部还有一个巨大的,还在不断渗血的贯穿性创口。

哦天呐哦天呐哦天呐。蝙蝠侠——

迪克把男人的上半身搂进了怀里。他的导师浑身满是脏灰,闻起来像是下水道和腐尸。但他毫不在意,他根本无法分神在意。他摘下手套抚摸着男人裸露在外的下半张脸,冷得像是冰——但他知道他还活着,因为蝙蝠侠不会死,蝙蝠侠不可能死。

杰森弓着腰,把双手撑在膝盖上喘气,“妈的,这是我想的那个东西吗?”

“他没有呼吸了!”迪克惊恐万分地宣布,把手指触电似的从蝙蝠侠的嘴唇上方挪开。杰森在他身后咒骂起来,而他根本无心理会,只管手忙脚乱地放平了男人,接着开始给他做按压式心肺复苏。

其他所有的一切都变得遥远和寂静。世界在急剧扩大,膨胀,爆裂着拉开。他只是其中最无助却无所遁形的一粒。他用肿痛冰冷的双膝跪在一望无际的纯白冰原上,雾气缭绕,黑色的海水舔舐着棱次分明的冰层断面。他数着数,重重地按压着手下坚硬的胸膛,接着弯下腰,扳开男人的嘴唇向内送气。他尝到了男人嘴唇上的苦涩和海水的腥咸,他的嘴唇也变得冰冷,手指僵硬得没法弯曲。他的动作逐渐变得迟缓,最初肾上腺素所带来的热度已经完全消耗殆尽。冷汗从他的额头上向下滑落,从他的眼角混进含盐的液体里一同流过脸颊。激烈的动作也不再给他带来热量,而仅仅是在一点一点地耗空他。蝙蝠侠依然无声无息地躺在冰面上,像是劣质墨水在白纸上滴下一个抽象的符号。他没有呼吸,没有心跳,了无生息。

“体温过低,迪克!”杰森的声音在他耳边钻挠,像是电钻试图击破铁壁,“这不管用,他需要更强烈的刺激——”

迪克眨了眨眼睛,发现自己的鼻涕已经开始结冰了,“没、没错。”他结结巴巴地表示赞同,“你说得对,我们得把他从冰上挪出去……”

他们推着蝙蝠侠,像是西伯利亚的伐木人一般借助光滑的冰面运送他们的货物。迪克几乎没办法击中注意力思考对策,杰森在他身边粗喘着,呼出的白汽向后滑去。他们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他在想象中对着蝙蝠侠咆哮。你为什么不让我帮你?你知道我会愿意为你做一切事情,你知道的。你明明可以不用一个人面对这一切——

“别哭鼻子了,笨蛋。”杰森推了蝙蝠侠一把,让他在冰上向前旋转着滑了一段。披风斗士软垂着强悍的手臂,两条粗壮有力的大腿弯曲着摆出一个滑稽的姿势。迪克吸了吸鼻子,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

“我们不能打电话报警。”迪克吐出一口气,声音里含着鼻音,“也不能把他送去医院。他树敌太多,那样反而会送了他的命——我们是他所能依靠的唯一东西。”

“我明白。”杰森言简意赅地回答,接着又补充道:“情况没那么糟,你知道的。我在电影里看过,他只是需要点电击,心脏除颤还是什么来着——他会没事的。”

“但愿。”迪克忍不住再次吸了吸鼻子。他托住蝙蝠侠的肩膀,配合着杰森一起把他挪到了码头上。

“我得把车开过来。”杰森高举起他的车钥匙,另一只手指着他们来时的方向,动作华而不实,仿佛他们正在演一部好莱坞大片。但他的动作里隐含着极度混乱所引发的神经质,仿佛一根绷得过紧的弦,“听着,我知道该怎么办。我可以给车载蓄电池连上跨接线。”杰森像把开了连发的马克沁重机枪似的轰隆隆说个不停,“我在电视里看过。明白吗。一切都会好的。我能搞定。你只要在这里原地不动地抱着他,让他上半身保持竖直还是什么的——”

“我的电击棍。”迪克异常冷静地打断了杰森的话,“我把它们放在了后座上。”

“电击棍?”杰森难以置信地重复他的话,揪着后脑的头发在原地来回快踱,“你确定?”

“罗伊说他设计的时候排除了电死人的风险,但电量也足够电晕一两个成年人。”迪克急促地说,一边解开外套把蝙蝠侠裹进去,“短时间内可以放电十五万伏特,这应该足够了。”

“哦,该死。”杰森大叫起来,听不出究竟是欣喜还是懊恼。男孩朝着他们停车的地方跑去,“为什么罗伊从不给我造这么酷的玩意儿?”

杰森跑进了雾气里,整个世界突然再次变得庞大而寂静。迪克斜着身子坐在地上,紧紧搂住蝙蝠侠的肩膀。他的浑身都被海水打湿了,根本止不住颤抖,而蝙蝠侠像是一块巨大的冰块,对一切都毫无帮助。他能听到杰森的脚步撞击在地面上,停下,接着是车门被拉开再关上的声音。脚步再次响起,在空港中回荡,波浪般由中心扩散开一层层击打冲撞。杰森从晃动不休的雾气中钻出,怀抱着夜翼的电击棍。“快些!”迪克忍不住催促,“把它丢过来!”

“你疯了吗?”杰森并没有听从他的指挥,反而跳着躲开了他的手,“你得先把他放下!”

哦,当然。他得离开蝙蝠侠再做电击复苏,否则他也会被电击的。迪克头晕脑胀地想。寒冷已经侵袭到了他身体的最深处,和感情用事的洪潮彼此冲袭着,彻底排除了所有理智的因素。这件事结束后他一定会病倒的。该死。他努力舒展开已经麻木的双腿,尽量轻柔地把蝙蝠侠放到了地面上。

杰森把电击棍递给了他。他单膝跪地,双手各持一根短棍,一左一右抵在了蝙蝠侠的胸甲上。希望那是导电材料做的。迪克绝望地想,推动了放电控杆。刺目的银白电光在他手掌下方爆开,伴随着剧烈的噼啪电流声以及水分急速蒸发的嘶嘶鸣响。一股焦糊的味道混杂在放电后负离子散布的清新气味中,蝙蝠侠的胸膛猛烈地抬起,抽搐,接着在电流消失后重重坠下。

一次,两次,三次。

迪克丢掉了已经放光电量的电击棒,转而继续按压蝙蝠侠被灼烧出两个黑斑的胸甲。

“快醒来。”他一边用力按压一边低声恳求,“快点,快点,快点(Comeon)!

“快点!”杰森在他身后大吼。

蝙蝠侠未失去护目镜遮挡的那只眼睛猛地睁开了,其中瞬间涌起的生气勃勃的光芒像是一枚深蓝色的子弹狠狠击中迪克的面门。迪克筋疲力尽地坐倒在了一边,而蝙蝠侠粗哑地怒吼着,坐起身来。

“这是——”男人的声音像是被子弹打烂的布帘,破碎中带着焦灼的苦味,“迪克——”

“感谢上帝!”迪克抹了一把脸颊上冰冷的汗水。杰森大笑起来,像没脑子似的猛拍了一下迪克的背。那一下可真够重的。迪克的嘴里一下子尝到了血的味道,他咳嗽起来,把脸埋进了膝盖里。

“你真行,迪基!”杰森对自己造成的损伤毫无知觉,“你救了蝙蝠侠的屁股!”

下一秒杰森已经被蝙蝠侠死死按在了地上,男孩惊恐地大吼大叫起来,而蝙蝠侠的咆哮盖过了一切,“你是谁!”蝙蝠侠气势汹汹地质问,仿佛他并不是刚刚死而复生的那个家伙,腹部的贯穿伤也只是个装饰品,“你想要什么!”

“嘿!”迪克整个人扑了上去,抱着蝙蝠侠的肩膀试图把他拉开,“这是杰森!我的小伙伴!”

杰森踢动双腿试图给迪克的解救行动一点助力。混乱维持了几秒钟,蝙蝠侠粗喘着,以一股不可思议的蛮力把迪克从背上侧摔了出去。“滚开!”男人吼叫着,对着空气或是某种看不见的死敌,接着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当迪克揉着屁股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蝙蝠侠已经消失在了雾气里,而杰森还躺在地上,大睁着双眼,显然被吓得不轻。

“你还在里面吗?”迪克弯下腰拍了拍杰森的脸,“哈喽,杰森·陶德,地球呼唤你。”

“哦狗屎,那是蝙蝠侠。”杰森目瞪口呆地说,似乎刚刚才意识到了这一点。迪克叹了口气,伸出手把男孩从地上拉了起来。看来那个传说是真的——杰森曾经在干坏事的时候被蝙蝠侠抓了个现行,而这段经历显然成为了一块不可触碰的黑色区域。

“你不去追他?”杰森问道,似乎总算恢复了一些,“我以为他是你的梦中情人。”

“去你的。”迪克有气无力地骂道,“他说了‘滚开’。”杰森耸了耸肩,迪克不太确定自己脸上是否表露出了什么,因为杰森看上去是真的替他感到抱歉。

“没事啦。”杰森环过他的肩膀,以一副假惺惺的甜蜜口吻安慰道,“要不要去喝一杯分手快乐酒?”

“去你的!”迪克干脆利落地给了杰森一击肘击,接着趁着男孩弓身惨叫,猛地把冰冷的手塞进了他的领口里。在男孩毫无风度地尖叫跳脚时迪克总算调动脸部肌肉拼出了一个疲惫的笑容。他轻声叹了口气。“我要回去狠狠睡上一觉。”他宣布,“谁都别想拦着我。”

他没能睡多久。在闹钟的刺耳尖啸中醒来时他大汗淋漓,每一块肌肉都疼痛无力。恍惚着按掉闹钟后他因为梦境里可怖的景象而不得不仰面静躺了几分钟。陷入火海的马戏团帐篷,蝙蝠侠破碎的披风悬挂吊杆上,当他往下坠入熊熊烈火时那布料随着他一起落下,露出一副绞死在高顶上的狰狞白骨。黑色的恐惧咆哮着抓住他,而猩红的热浪大笑着将他吞噬。当天空中最后一丝夕阳被城市暗红的灯火所取代时他总算强撑着爬起来,喝了一杯水,吃了两片阿司匹林。当他出门的时候那种让人瘫软无力的病症已经基本消失了。霍根先生也没看出任何异常。

他的工作很简单。倒酒,结账,找钱,和老顾客说笑,从他们嘴里套些情报出来,另外说些漂亮话来婉拒那些眼神暧昧,指名道姓要请他喝上一杯的家伙。他从七点干到十一点半,如果老板心情好,他能早些走。他就指望这个呢。他需要那几十分钟,哥谭也需要。杰森的训练计划泡汤之后他们暂时还没再提起这件事。杰森估计还沉浸在蝙蝠侠所再次触发的童年阴影里,而他则开始顾虑这究竟是不是个好主意。既然蝙蝠侠回到了哥谭,寻找更多帮手的计划看起来倒并不那么紧急了。

说到蝙蝠侠——自从那个伤痕累累的家伙以一种异样的阴沉疯癫状态从码头消失后,他还没有收到过任何关于他的新消息。迪克用一只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毫无主见地把麦加伦,威士忌和吉露果子冻在吧台上推来推去,试图找到一个最好的排列方式。他把擦布搭在了肩膀上,因此一股浓郁的芳香剂加上消毒水的混合气味总算突破进了他的鼻腔,成为了他几个小时里唯一能闻到的味道。不得不说这气味醒神极了。从吧台后倒挂着的高脚酒杯们被擦得光亮的弧形表面上他能看到自己肿胀的眼皮以及干裂的嘴唇,他看上去急需要好好睡上一觉——明天,或许他可以和霍根先生再请一次假,他会理解的。没人想看到一个移动的感冒病菌给自己倒酒。

“格雷森。”当一声呼唤从他身后的吧台边传来时,迪克立刻训练有素地挤出笑容,拿着酒瓶转过身来。但就在那一瞬间他便意识到刚才的声音并非源于一个熟客。那个故作霸气地把双手按在吧台上,却因为身高问题被挡得只露出半张脸的小家伙是——

“达米安!”迪克压低声音怒吼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在找你。”达米安说,依然坚持不懈地把手按在吧台上,迪克怀疑他是垫着脚尖才做到这一点。“你对我说了谎。”

男孩的声音不大不小,但是在刚开门半小时还略显冷清的酒吧里已经如同龙卷风般四处横扫,席卷了所有的注意力。迪克连擦布都顾不上取下,连忙把酒瓶塞进了吧台下面的柜子里接着立刻撑住台面翻身从上方跃出吧台。他揪住男孩的帽衫,紧张万分地扯着他往门外走去,生怕老板此刻踏进门来看到这一幕。

“你在说些什么!”迪克一边拉扯着不情不愿的男孩一边咬牙切齿地质问,“你疯了吗!你才十岁!你不能进来!你会让我们都陷入麻烦的——”

“放手,格雷森!”达米安奋力抵抗着,毫无礼仪地冲他咆哮,“你说蝙蝠侠让你全权负责所有的事情,包括找一个新搭档——但他没有!”

“什么——该死!”迪克慌张地四下张望,他们已经站在了霍根酒吧外的街道上,没有几个行人,也不会有人注意到一个小男孩刚刚说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路灯橘黄的灯光只探进巷口的半码之内,其余都是寒气凛然的黑暗。迪克把达米安拖进小巷的更深处,心慌意乱地质问:“你刚刚说什么?什么蝙蝠侠?”

“别装傻了,格雷森。”达米安尖锐地说,挣开他的手,“我说过,你们的事情我早就知道了。我所接受的训练比你多得多,也可怕得多,你无法想象。”

哇。迪克禁不住战栗了一下,他不清楚那究竟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真是个古怪透顶的孩子。他暗自嘀咕,弯下腰来,按住男孩的肩膀。“你不能就这样跑到公开场合随便说这些事情,达米安。”他尽量温和地劝说道,“我在这里工作,你会毁了一切的——”

“是你毁了一切,格雷森!”达米安糟糕的态度依然未变,“蝙蝠侠说你没有权利让我做罗宾!他很生气,非常生气。该死!”男孩咆哮起来,“都怪你,他很可能永远不会让我做蝙蝠侠了——

“我会向他解释的。”迪克加大了手上的力道,因为达米安孩子气的懊恼而几乎微笑起来。这实在是古怪透顶。他还完全没有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蝙蝠侠这一个星期里到底遭遇了什么,达米安和蝙蝠侠的关系究竟又是怎么样的。可现在一切问题都显得不那么重要。蝙蝠侠已经回来了,他联系了达米安,还把男孩骂了一顿,就像是他所知道的那个蝙蝠侠会做的那样——这是最好的消息。“等我联系上他之后。我一定会想办法说服他,我保证。”迪克承诺道,拍了拍男孩的肩膀,“我保证你会当上蝙蝠侠。”

他的通讯器响了。

他手忙脚乱地从裤子口袋里取出那个不停震动的蝙蝠形状小薄片,接通了通话。蝙蝠侠的声音带着电流干扰的嘶嘶声传来,“夜翼,情况紧急,我需要你立刻行动。”

“嘿!”达米安小声抱怨起来,“他怎么没给我一个这玩意。”

“收到。”迪克把嘴唇贴近薄片上的麦克风说,怀着激动的心情以至于声音微微发颤,“很高兴再次听到你的声音,蝙蝠侠!我们的目标是什么?”

“很高兴听到你的声音?”达米安怪声怪气地学着他说话,“这就是你能想到最好的?”

“猫头鹰法庭将派出他们的杀手去刺杀哥谭的政要人物,我希望你能尽最大努力保护他们,夜翼。”蝙蝠侠说,“我将把法庭的刺杀目标名单上传给你。GCPD也得到了警告,他们会配合我们的行动。”

“我这就行动。”迪克说,一边拉开衣领露出底下的制服一边冲向了他停在巷子深处的摩托。

“法庭的杀手利爪们已经在路上了。他们都是训练有素,身怀绝技的杀人机器。”蝙蝠侠的声音从他胸口传来,“我希望你小心行事。蝙蝠侠结束通讯。”

迪克现在很庆幸他把夜翼制服穿在了里面。这不仅保暖而且方便,真的。当夜翼整装待发,跨上摩托的时候,他发现达米安依然在原地凝视着他,恰好站在巷子的正中间,堵住他的去路并且毫无退让的意思。

“让我跟着你。”达米安用近乎命令的语气请求道,“我可以帮忙。”

“那太危险了!”迪克拒绝道,“你听到蝙蝠侠说的了——那些是训练有素的杀手!”

“我也是。”达米安毫无畏惧地说,“并且,我比他们强。

“不,达米安!让开!”

“如果你不带上我,我就立刻走进这家酒吧。”达米安指了指霍根酒吧的霓虹招牌,“把你的秘密告诉所有人。”

好吧。夜翼咬着嘴唇,脚踏在地上,一只手攥紧油门一只手抱着他的头盔在原地沉思了片刻。好吧。

“上车。”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来,把头盔丢给了达米安,“还有,戴上面具。”

“早就准备好了。”男孩得意洋洋的笑容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清晰可见,他低下头,再抬起的时候脸上已经多了一副墨绿的多米诺面具。

“我们的时间很紧迫,罗宾。”夜翼说,启动了摩托,“我刚才查看了名单,离我们最近的人物是市长,而三分钟前市长办公室在GCPD留下了一条报警记录。”

“那就赶快出发。”罗宾单手拉上兜帽,轻巧地跳上了他的后座。夜翼在驶出一百米后开始大叫着让罗宾抱住自己的腰,而男孩却坚持只扶住他的肩膀。

“这不是害羞的时候!”夜翼焦急地叫道,“我可不能让任何事发生在你身上!”

“闭嘴。”罗宾回答。

夜翼在急速迎来的寒风中叹了口气,他没有头盔保护的脸颊已经开始疼痛发麻。他有种强烈的预感:这会是一个非常漫长的夜晚。

“我不确定带上你是个好主意。”夜翼侧过脸大声说,希望在疾驰中男孩能够听见,“但也许这是说服蝙蝠侠接纳你的一个好途径,谁知道呢。”

“带上我是你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决定,格雷森。”达米安傲慢地回应。

 

Part 3

哦,没错。半个小时后,夜翼的大脑自发对这句话表示了赞同。一道电流总算勉强穿过纠缠在一起的导线攀上接触不良的金属丝,他的大脑内点亮一连排五彩的小灯泡,拼出这句话来:带上达米安的确是他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决定。

你看,情况是这样的:

“你了解你将成为之人的重要性吗,理查德?明白你背叛了多么重要的东西吗?”威廉·柯布——自称是他曾祖父的男人弓起身子,如同一只蓄势待发的猛禽般冲他嘶声低吼,“你被法庭选中来拯救哥谭并不是什么简单的巧合……你就是为此而生的。”

“但你现在做的事……没有任何价值。你只是一个觉得自己很重要,却只能退居其次的人。”

“哥谭是属于猛禽的城市——猫头鹰的城市。没有我们,什么事都改变不了。而你?你永远只是一个帮手,一个跟班,一个冒牌货。但是,如果跟着我们,理查德?嗯……”

“你会成为最强大的那只鸟。”

事实上,他并不明白那个面色惨白,眼睛如探照灯般发亮的可怕家伙到底在说些什么。他从不知道自己有一个拥有不死之身的曾祖父。看来你还有很多事情没告诉我,老爸。他也没空去思考这些——他的右肩和胸口被匕首刺中,浑身布满和另一只利爪争斗时所留下的创伤。纷纷扬扬落下的雪花毫无助益,仅仅是让失血带来的寒意变得更加刺骨。他面前的这只利爪是一个丢耍利刃的好手——就像蝙蝠侠所描述的,袭击布鲁斯·韦恩的那位利爪一样。或许他们是同一个人,同一个早该死去,却被再次唤醒的恶魔,追逐着自己的血脉,以受辱的口吻揭露出他所有不为人知的秘密,他的真实身份,他的过去,他的马戏团——“你属于哥谭,属于我们,理查德。”威廉·柯布缓步走近他,侧头观望,似乎是在享受着猎物笨拙挪动着逃离的可悲姿态,“你不该再回到马戏团,那是一个错误。”

失血的虚弱让他跌落下去,从台阶上滚下,砸进了地铁站的冰冷地砖上,几乎因此失去了知觉。疼痛和寒冷成为了唯一将他依然与这个世界联系在一起的残酷的醒神剂。他需要止痛药,绷带和医生。

这就是战争。他模糊地想,暗自琢磨这个念头。这就是蝙蝠侠所真正经历的一切。这就是他一直被拒绝和提防的原因。这就是战争,而他终于被卷入进来,成为了其中的一部分。他依稀听到蝙蝠侠的声音,站起来,士兵。那是他们开始训练的那个晚上,当他被揍趴下后男人对他说的话。蝙蝠侠的声音伴随着倾轧而来的黑影将他钉在原地,站起来。当你向你的对手投降时,你才是真的死定了。因为这是一场战争,而不是什么游戏。

“法庭毁掉了你的马戏团。法庭毁掉了你的一切。因为你不该拥有它们——那只会拖你的后腿。”当他手脚并用地向通道深处逃离时,利爪步履悠闲地紧随其后,从台阶上走下,不紧不慢地驱赶着,戏弄着他。“你生来该成为哥谭的守护者,法庭的利爪。”利爪嘶声宣告,“而你该接受这一点,坦然地拥抱你的命运——”

站起来,小子。这就是你所有的能耐吗?站起来,出拳,攻击我。你刚才甚至都没能让我发痒

“不。”夜翼说,因为口干舌燥而声音嘶哑,但他依然支撑着站起身来,“这不是我的命运。”

利爪饶有兴味地停住了脚步,摆出攻击姿态,似乎在盘算自己下一次全力进攻时他能够抵抗几秒。而夜翼清楚自己绝对抗不过三秒。他已经筋疲力尽了。他的反应变得迟钝,力道也大幅减弱。蝙蝠侠。他深呼吸,胸口的刺伤猛烈地疼痛起来,把他从意识游离的边缘拉了回来。蝙蝠侠会怎么做?

想想,迪克。努力想想。

“你们并不是永远的胜利者,威廉。”夜翼轻声说,他攥紧在身侧的拳头在抑制不住地颤抖,“你们就没能杀掉布鲁斯·韦恩,不是吗。他是个难搞的角色。他到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不再会了。”威廉·柯布回答,“今晚法庭将进攻韦恩庄园。韦恩和他所得意洋洋凌驾于哥谭之上的一切都将被彻底消灭。”

“啊哈!”夜翼用抓住你了的滑稽声调大笑道,“布鲁斯·韦恩现在正在南美度假!”

“不,他现在不在!”他们遍布金属管和排风口的头顶上方传来一声紧张而恼怒的叫喊,“该死!尝尝这个,僵尸!”

原本对峙的两个人同时抬起头来,下一秒,利爪头顶的液氮运输管爆裂开来,戴兜帽的男孩从空中翻腾落下,轻盈地踩地后翻,落在了夜翼的身边。

“利爪可不喜欢寒冷。”当利爪怒吼挣扎着,在嘶声喷出急速汽化的雾气中无可奈何地凝固僵硬起来时,罗宾双手叉着腰说道。妙极了。这本该是由夜翼接上一句俏皮话并用一记漂亮的老拳结束这场战斗的时候,但他并没有此刻罗宾叼在嘴里的那种便携式呼吸器,因而在充斥氮气的极寒空气里他暂时只能扶着墙壁咳嗽。

“干得好。”罗宾在代替夜翼揍晕了冻成冰雕的利爪之后取下呼吸器,心情颇为愉快地称赞道,“你分散敌人注意力的行动显然非常有效,格雷森。”

“咳。”夜翼回答,“咳咳。”寒冷和缺氧让他感到一阵眩晕。唯一的好消息是他的伤口因为极寒而凝固起来,不再滴血——这是好消息吗?他不太分辨得清了。

“如果没有我,你可要怎么办,格雷森。”罗宾夸张地大声叹了口气,扶着他重新站起。男孩甚至细心地避开了他的伤口,接着把呼吸器塞进了他的嘴巴里。

“我警告你,可别把感冒病毒传染给我。”罗宾说,扶着他向出站口走去。

他说什么来着?带上达米安的确是他有生以来做过最明智的决定。即使是一个缺氧的大脑也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霓虹灯在他脑海中闪烁不停,接着炸裂成一片轰鸣的烟火,光焰在黑暗中拼出男孩得意洋洋的笑脸。如果没有达米安,他很可能已经死了,然后像威廉·柯布所承诺的那样,被复活和洗脑,成为一个冷血无情的杀手,为一个邪恶的犯罪组织效劳。

如果没有达米安,他会成为蝙蝠侠的敌人。那意味着他将成为他所曾信仰的一切的敌人。

“谢谢,罗宾。”夜翼用此刻他声带所能调动的最真诚的嗓音说,“你做得很好。”

“知道啦。”男孩别扭地领了情。几辆警车已经停靠在了地铁站边,看来蝙蝠侠给GCPD的警告达到了预期的效果——算是吧。雪依然在下,今天白天暂时的停歇似乎要在夜晚全数补回。雪能掩盖一切肮脏的东西,一切糟糕的,陈腐的,理应被深埋于历史的东西。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夜翼猛地抬起头,扯住了罗宾的袖子,“韦恩庄园……”他低声而局促地提醒道,“听着,我们得立刻赶去韦恩庄园。”

布鲁斯·韦恩正处于危险之中。

当然,他当然知道布鲁斯是一个在片刻温存后转身抛下他去花天酒地纵情玩乐的混蛋。但他——他只是很担心达米安。那是达米安的爸爸,是那孩子在哥谭唯一的亲人,他不能让布鲁斯·韦恩出事。为了达米安,他不能让任何糟糕的事情发生在布鲁斯身上。

“快上来。”他跨上摩托催促道,达米安磨磨蹭蹭地骑了上来,依然是扶着他的肩膀。

“格雷森……”当他们急速朝向隧道的方向驶去的时候,达米安低声说道,“关于我爸和他的度假,我想有些事情我需要告诉你……”

“什么?”夜翼大声叫道,风雪把达米安的声音拉成细长的薄片,似乎随时会断裂,“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没什么。”达米安大声说,结束了这次对话。

事情看起来不太妙。当他们到达韦恩庄园的时候,大门敞开着,所有的安保系统都失灵了——整个庄园失去了电力。夜翼直接顺着车道来到了林园尽头宏伟展开的主建筑物大门前。他上次来到这里的时候,一切都还完好无损。草坪上没有掉落的房瓦,或是沾着黑色血液的风向标。

“他们已经到了。”夜翼紧张地说,一边试图扑掉头发上沾着的雪花一边回头和罗宾交换了一个眼神。他把湿漉漉的额发向后撸去,绕着暂时看上去还没有太多端倪的外墙走了一圈。他猜测罗宾的小声嗤笑和他的侦查方式有点关系——不管现在的年轻人怎么想,秘密特工式的警惕步伐可永远不会落伍。他尽量检查了建筑外围的每一个角落,并试图倾听房子里传出的声音。但里面什么也没有——没有打斗的声音,也没有任何死亡的迹象。

罗宾加快步伐走到了他的身边。小男孩总算表露出了些许担忧,也许是因为刚才他们在草地上发现的那根被拧弯了的铁风向标。

“跟着我。”夜翼悄声招呼,接着从敞开的飘窗中翻了进去。罗宾紧随其后。可以看出他们正站在西厢一间不太常用的,被作为储藏室使用的房间里。覆盖家具的白布依然整洁,但窗框和地板上有一层浅浅的灰尘。夜翼仔细检查了窗框上灰尘被闯入者擦去的痕迹——罗宾在他背后发出了一声满不在乎的轻哼,但他依然因为他所见到的东西而感到被恐惧攥住了咽喉——他们要处理的可不仅仅是一两个利爪,而是一大群。

在无声的争论和妥协后,罗宾凭借着他对建筑物的熟悉程度暂时充当了领路人。他们沿着走廊来到了主厅,这里依然没有打斗的痕迹。罗宾示意他们该分开行动,但夜翼强硬地拒绝了。他们紧挨彼此(他不得不强行拉着男孩的手臂)地沿着楼梯向上走去,彻底检查了整个二楼——主卧室看上去已经很多天没有住过人,其他房间也显得人迹罕至。这对于一栋只有三个人居住的豪宅来说似乎应该算是正常。他们的探索在东厢通向三楼的楼梯拐弯处猛地暂停下来——那里的百叶窗仅剩破碎的几条木杆,好像有人强行从窗外突破进来。而地板上,在碎木块和断裂的扶手雕塑之下清晰可见被利器划出的挫痕和被重物砸出的凹痕。这里曾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打斗,却几乎没有血迹。

布鲁斯很可能还活着。这个想法让夜翼猛地松了一口气。这栋巨大,黑暗而阴森的古宅所带来的某种压迫感稍稍松懈了一些。他朝罗宾露出一个疲惫不堪而又真心实意的解脱式微笑,接着示意男孩继续向上搜查整栋房子。

“先生们。你们不必再紧张,所有的利爪都已经被清理干净了。”

夜翼在听到声音的瞬间转过身去,下意识地把罗宾护到身后接着摆出了防卫的姿态。他在之前和利爪们的打斗中弄丢了一根电击棍,但他可绝不会退缩。他会战斗到最后一刻,即使拼上性命也绝不会让罗宾受到伤害。他早就准备好了,从带上达米安的那一刻起就准备好了。他绝不会后退一步,即使他的对手是一个头顶半秃,高瘦文雅,操一口英国口音的老人——

等等。

等等!

“阿尔弗雷德!”夜翼发现自己的惊叫声难听极了,像是刚被榨汁机狠狠搅拌挤压过一回,“你是布鲁斯·韦恩的管家!你——你没事?”他听到达米安在他身后低吼抱怨,有那么一会儿他也觉得尴尬极了。但嘿,阿尔弗雷德并不知道他是谁,他戴着面具呢,不是吗。

“是的,没错,年轻的先生。”管家彬彬有礼地欠身,“所以你该知道,这里一切都恢复了正常。非常值得庆幸——这场可怕的闹剧已经彻底结束了。”

“那布鲁……咳,我是说,韦恩先生,他还好吗?”夜翼展开双臂,依然母鸡似的把罗宾挡在身后。尽管他们所处的角落光线昏暗,老人家也上了年纪难免老眼昏花,男孩还带着面具,可他实在不敢冒这个险,让阿尔弗雷德有机会认出他身后的蒙面男孩是韦恩家亲爱的小少爷。

“他没有什么大碍,先生。”阿尔弗雷德依然礼貌极了,“蝙蝠侠先生及时抵达,解决了所有问题。布鲁斯老爷只是受了一些轻伤,他现在正在汤普金斯医生那里接受检查。”

“哦这实在是太好了!”夜翼终于彻底地松了一口气,绷紧的神经松懈后紧随而来的疲惫和虚弱瞬间控制了他的身体。他几乎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但我们不能松懈,对吗,罗宾。”他扶住墙壁,拖长并提高声音,一边给自己鼓劲一边给男孩偷递眼神,“依然有利爪在外肆虐,韦恩先生的危险还没有彻底解除。罗宾,也许你愿意去照顾和保护韦恩先生?”

他知道小男孩一定想亲眼看到自己老爸平安无事。他就是知道,因为他也曾经像达米安这么大,那时候他总担心着他的老爸会不会失手滑落,或者没有抓牢吊杆。他总是这样担心,每次表演时都紧张得要命。但老爸会告诉他别紧张,迪克,这是我们家族天生的本能。我们不会坠落,只要你跟随着你的心。因为我们是飞翔的格雷森……

哦,好吧,他现在不仅快要失血休克,而且还变得超级伤感。

“不,我更想知道蝙蝠侠在哪里。”罗宾毫不领情地说,“布鲁斯·韦恩会活下去的。”

“嘿!”夜翼回过头,敲了一下男孩的脑门,接着把声音压得极低,在他耳边埋怨道,“那是你爸爸!”

他再次感到罗宾在护目镜后面翻了一个白眼,或许这只是他的又一次错觉。

“蝙蝠侠先生已经在几分钟前离开了。”阿尔弗雷德叹了口气,“我想他现在应该在阿克汉姆疗养院,离开前他是这么说的。”

“警用频道里说阿克汉姆疗养院刚刚才恢复电力。”夜翼嘀咕道,“难怪我一直联络不上他。”他取出了蝙蝠形状的通讯器,试图集中注意力,但疲惫让他忍不住不停地眨眼,“现在让我再试一次……好……啊,通了。”

罗宾在他身边大声叹息。

“恩。”蝙蝠侠在另一头只发出了一个单音,似乎仅仅想宣告自己的存在。

“你还好吗?”夜翼紧张地询问道,猛地又打起了精神,连脊背都挺直了,“一切都好吗?今天早些时候你才刚刚——我真的很担心你,B,这太疯狂了……”

“时间很紧急,我没空闲聊。”蝙蝠侠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话。夹杂着羞愧的气恼涌上心头,夜翼咬住嘴唇,有几秒钟心脏骤起骤落地乱跳,撞着他的喉咙让他说不出话来。他低着头,攥紧拳头努力平息着即将喷涌而出的情绪。这实在难堪极了,他脸颊发烫,他竟然当着罗宾和阿尔弗雷德的面被蝙蝠侠这样训斥——“对不起。”他小声嘟囔,把嘴唇紧贴着麦克风,“我不是故意想打扰你的。”

“这太尴尬了。”罗宾在他身后大声抱怨,“我改主意了,阿尔弗雷德。我决定现在就去汤普金斯诊所。我们走!”

嘿!这臭小子一分钟前还说不想去看他老爸——

“你在说什么?”蝙蝠侠问道,“你在和我说话吗?”

“没什么!我只是在自言自语。”夜翼慌忙否认。他趴在墙壁上,额头枕着前臂,另一只手把通话器攥在胸口,像是个在被窝里和恋人偷偷打电话的高中生。

“好吧,听着——”他说,“我也遇到了很多奇怪的事情。有一个利爪自称是我的曾祖父。他说我是被法庭选中的人——”

他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软弱委屈,像是芭芭拉说的——被人踢了一脚的小狗。“我知道你很忙,但等你搞定了一切,我们能谈谈吗?”他深吸了一口气,“你是我唯一能谈论这些的对象,你知道的——”

“好。”蝙蝠侠仓促地承诺道,听上去是做出了一个极大的让步,“我答应你。”

夜翼忍不住在胸口握起拳头以偷偷表达此刻喜悦的心情。“还有一件事——罗宾今天也参加了战斗。”他小心翼翼的说,“这是我授权的,我知道你对此颇有微词,但——”

他顿了一下。“答应我别为难他,好吗?”他低声说,“拜托——他今天的表现好极了。他甚至救了我一命。真的。”

当他啰嗦地终于说完,蝙蝠侠那边却彻底地静默了下来。这令人胆战心惊的沉默维持了好长一会儿,黑暗骑士才哑着声音做出让步,“好。”男人听上去不情愿极了,并且立刻补充道,“下不为例。”夜翼猛地松了一口气,费了好大劲才把欢呼声转换为压抑的气音。他刚才几乎以为蝙蝠侠生气了。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随时准备承担来自通讯器对面的怒吼,而现在,这实在是——“太好了。”夜翼情不自禁地傻笑着,交换着身体的重心,“你那边一切都好吗?”他语调轻快地问道,“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了。”蝙蝠侠迅速回绝,“阿克汉姆医生还活着,我会把他在路边放下。还有最后一个法庭的目标需要我保护。”

“好吧。”夜翼耸耸肩,“真的不需要我帮忙?”他对着通讯器做了个鬼脸。他知道蝙蝠侠看不到。“我很担心你,真的。你消失了一整个星期。”他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有些沉重,“还差点死在我面前……”

“我很好。”

“不,你一点也不好。”夜翼几乎是强硬地反驳道,“你差点死了!我可以帮忙——”他突然打了个喷嚏,然后又打了一个。这该死的阴森森的古宅和不知道积累了几百年的灰尘。“呃,我可能有点感冒,还有……失血”他瓮声瓮气地辩解道,声音低了下去,“但我可以帮忙——”

“回家休息,这是命令。蝙蝠侠结束通话。”

哦,该死。夜翼冲着通讯器怒目而视了几秒钟,接着垂头丧气地把那个小金属片放回了多功能袋里。刚才,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蝙蝠侠似乎并不那么想结束通话——这是个非常大胆的想法——他觉得蝙蝠侠听他说那些乱七八糟的的东西。有短短的一小会儿,他觉得蝙蝠侠其实很想听到他的声音,而不是真心地觉得他烦,想赶快打发走他。蝙蝠侠难得一见的纵容和忍让让他变得大胆起来,竟敢公然对那家伙的话提出异议——于是他还是把一切都搞砸了。

但他到底说错了什么?

背后传来的叹息声让夜翼抬起头来,阿尔弗雷德不知什么时候重新回到了他的身边。他不确定管家听到了多少内容,但这足以让他害臊得没办法直视对方。“很抱歉,阿尔弗雷德。”他故作镇定地道歉,挠了挠后脑,结果因为牵扯到伤口而表情扭曲了一下。他讪笑起来,若无其事地挪开视线,却无法掩盖他此刻脸颊滚烫的事实——因为羞愧,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感冒。他偷偷用冰冷的手套背面贴住脸颊,试图消去那燥热,好让眼前的景象不再那么雾气缭绕。“很抱歉打扰到你。”片刻之后他急切地补充道,“我这就离开。”

“也许你可以稍微晚几分钟走,夜翼先生。我替你拿来了一样东西。”阿尔弗雷德的脸上带着隐约的笑意,似乎觉得他接二连三的笨拙反应很有趣,“也许你会感兴趣。”

管家将一个如手机一般大小的方形屏幕递了过来。那是一个便携式定位仪。狭小的显示屏上有着GPS图像和定位红点,而背面的标签显示这是韦恩企业制造。“它经过特别的设定,可以定位到蝙蝠侠先生的车。”管家说,“这是蝙蝠侠先生留给布鲁斯老爷的东西。但我想你现在大概比布鲁斯老爷更需要它。”

“阿尔弗雷德!我可正需要这样一个东西!”夜翼惊喜地叫道,蹦跳着冲了过去,用双手接过定位仪。接着他走上前狠狠地拥抱了那位满脸笑容的老人——他几乎把瘦小的管家整个抱起——他的脸又开始发烫了。“真的太感谢了,阿尔弗雷德。”他真诚地说,胡乱拍打着老人的后背,“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才好!”

“不必多礼,先生。这仅仅是对于你劳神照顾两位主人的一点回报而已。”管家的语气依然得体,却在说完后朝他眨了一下眼睛。

离开韦恩庄园之后的整个路程中,夜翼都在思索布鲁斯·韦恩的管家究竟对于他和他的秘密知道了些什么。答案的可能性以及每个可能性所造成的后果让他感到心慌意乱。但他知道自己能相信那个老人——却不知道为什么。也许这是个坏兆头。因为信任一个韦恩意味着麻烦,更多的麻烦,以及大麻烦。而最近他实在是给了韦恩一家过多的信任。这一家子轮番地来到他的面前,声势浩大又莫名其妙,给他各种款式层出不穷的惊吓,再蛮不讲理地把他拉进他们的风暴漩涡里。他该停止和这一家交往,断绝和他们的任何纠葛。他大概早就该这么做了。

但他无法克制。就像他无法克制自己寻找蝙蝠侠,并跟随在骑士的身侧,像个忠心耿耿的侍从。而他却并不想仅被当成一个助手,跟班,一个说笑话活跃气氛的角色。他想做更多,他想做一个英雄。他想成为一个独立的属于他自己的英雄人物,就像是他所崇拜的那位英雄一样。他想加入这场战争,以同等的地位和蝙蝠侠并肩战斗。而蝙蝠侠却总是阻拦着他,以一种无法抗衡的乖张态度把他纳入羽翼之下,成为一个被保护和控制的次等品。

他从来就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无论是对于韦恩一家,还是对于蝙蝠侠。

也许是利爪所说的疯言疯语住进了他的脑子里,也许是病痛让他开始失去敬畏之心,他开始对蝙蝠侠感到生气了。他从始至终所做的不过是想帮忙,而他却一直遭受拒绝和隐瞒,还有捉弄——像是宠爱无知孩童时说出的童话故事一般的捉弄。

他想被当成同等的同伴来对待,而不是一个跟班,一个孩子。他已经长大了,到了可以独当一面的年纪。他还需要训练和指导,但这并不代表他就低人一等。

他最终在海港屋对面的楼顶上找到了蝙蝠侠。

“嘿。”他从背后悄无声息地贴上男人的后背,刻意恐吓道,“这栋传说中闹鬼的老俱乐部旧楼?你的保护对象还真有闲情逸致。”

“那是猫头鹰法庭的总部。”蝙蝠侠没有回头,也没有像他预料的那样依靠条件反射转身把他按倒在地。男人对他的突兀出场毫不惊讶,似乎早就发现了他的到来。或许他身上也有那么一个定位器,而蝙蝠侠的定位仪可以准确知道他每时每刻的方位,以便于更好地监控他,控制他——这莫须有的猜测和推演让夜翼感到恼火。但蝙蝠侠的话让他吞回了即将出口的责问。“他们杀了林肯·马奇。”蝙蝠侠嘶哑着声音说,夜翼这才发现男人在微微喘息,出于愤怒,仇恨以及疲惫,“他们杀了我的最后一个保护人。他们将为此付出代价。

话音刚落,蝙蝠侠便飞身出击,蝠翼黑影划过建筑物的外墙,盖住了木质墙体上巨大的猫头鹰浮雕。夜翼慌忙跟随上去。他紧跟着蝙蝠侠的脚步落在了海港屋的大门外。蝙蝠侠毫不迟疑地抬脚踢断了大门,接着从断裂的木板间钻进屋内。夜翼迈着大步跑跳着跟在后面,对一切都疑惑不解却不敢多问。蝙蝠侠对他的惊呼和劝阻置之不理,自顾自地怒吼着击碎了房间里所有虎视眈眈的猫头鹰雕塑。

入侵者仅有两人,却弄得惊天动地。蝙蝠侠显然处于暴怒之中,而夜翼除了跟随在他身后替他提防暗处可能袭来的攻击外别无他法。他们顺着阶梯一直攀爬到了最高的楼层,蝙蝠侠找来了梯子,架设到一侧的墙壁上并爬到顶端打开了天花板上通往阁楼的暗门。他的动作熟练而精准,仿佛对屋内的摆设和暗门的所在地一清二楚。

“你是怎么……”夜翼忍不住出声问道。

“我曾经来过这里。”蝙蝠侠回答,依然没有看他一眼,“在我八岁的时候。”

说完最后一个词后,蝙蝠侠消失在了暗门里。夜翼犹豫着要不要跟上去。这栋房子太过阴森,灰尘遍布,蛛网纵横,每个角落都似乎藏着什么邪恶未知的生灵。他们甚至没有仔细检查就唐突地来到了这里。也许他该在这里守住入口,以免有人心怀恶念在这里伏击……

“该死。”他听到蝙蝠侠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几乎是一瞬间,他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决定。他手忙脚乱地爬了上去,从暗门里钻进密室。感谢止痛药,他的大脑晕晕乎乎,但好歹动作还算敏捷。

“发生了什么?”他咳嗽着,拽住蝙蝠侠的披风,房间里的恶臭不知是来自于多年未曾通风的自身,还是来源于此刻静默围坐在会议桌边的——“哦,天呐!”他不用检查也能知道这显而易见的现实,而蝙蝠侠显然已经取下所有人白色的猫头鹰面具,仔细地检查过他们的脉搏和呼吸。

他们都死了。猫头鹰法庭的所有成员们,他们都死了。

“这该死的是怎么回事?”他强忍着恶心深吸了一口气以稍稍平复心情,那气味可比清新剂的醒神效果要好多了,“我是说,猫头鹰法庭,利爪,满屋子的尸体,还有我的曾祖父——你准备解释一下吗?就一点点也好?”

蝙蝠侠向着暗门走去,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质问。他们在沉默中接连爬下梯子,蝙蝠侠继续向前走去。他的背影看上去像是一笔粗大而颓唐的黑色竖线。蝙蝠侠披风的边缘扫过积灰,扬起一阵烟尘,让夜翼忍不住猛烈咳嗽起来。

“嘿!”他憋着气叫道,接着又咳嗽起来,“我在和你说话呢!”

蝙蝠侠仿若未闻,开始走下阶梯。夜翼追上前去,拦住男人——他清楚地意识到他已经突破了他胆量的极限,同时又极端不清醒地在昏沉和愤怒中任由情绪驱动自己爆发出来——“你是不是一直知道?”他叫道,像个脑子变成果冻的可悲酒鬼,“你是不是对一切都了如指掌?你知道我是夜翼,你知道猫头鹰法庭的暗杀对象,你甚至知道他们的总部在哪!你该死的什么都知道——你是不是一直知道追杀布鲁斯·韦恩的利爪是我的曾祖父?你是不是根本不准备告诉我,直到事情实在严重得无法挽救——或是等我自己发现,就像今晚一样?”

“让开,迪克。”蝙蝠侠低下头,声音里满含怒气,压迫力十足地对上他的视线。在平时这一定会让他哆嗦着乖乖避开,但今晚不同。今晚他是一个因愤怒而变得格外胆大的家伙,一个鲁莽的笨蛋。

你是不是根本没有计划?”夜翼用近乎讥讽的口吻问道,嗓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失去控制,“关于的计划?关于你消失之后谁来保护哥谭?或者你根本没有认真地想要让我加入你的圣战,而只是想敷衍我,好让我别挡着你的道?对于我或是其他人所付出的一切你是不是根本毫不在意?你只有你自己的方法,自己的路。那条该死的,无人能阻拦的,蝙蝠侠的路——”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在嘴巴里强行扭转成了惨叫。他听到了自己下颚骨头和牙齿撞击的声音,有什么东西从他的嘴里飞了出去,不仅仅是血和唾液,而是一个子弹一样坚硬的东西——一颗牙齿。下一秒他已经跌坐在了楼梯的尽头,撞在墙壁上,尾椎骨生疼,整个左脸红肿发烫,浑身的骨头都像是被人拆散了一样疼痛难忍。

蝙蝠侠揍了他一拳。

哦,该死,他被蝙蝠侠揍了一拳。

现在他彻底冷静下来了,彻彻底底地冷静下来了。冷静得像一杯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西班牙冻汤。

天呐,他刚刚做了什么!

“这是你曾被猫头鹰法庭选中的证据。”蝙蝠侠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冷静而客观,一枚牙齿被黑色防滑手套包裹的手指捏住,递到了他的面前。借助被踢坏了的大门里所漏进来的街道上的灯光他勉强看清了牙齿背面雕刻的图案——一只猫头鹰。

“就像我之前告诉你的一样,他们从马戏团挑选有天赋的孩子,标记他们,暗中监视他们的一切,操控他们的人生,直到他们诚服于法庭之下。”蝙蝠侠说,蹲下身来,背对光线的脸上漆黑一片,“我怀疑你是被选中的男孩最初是因为我看到监控录像上那个人在看到你后如何紧抓住你不放——他知道面具下的人是谁。接着是马戏团的大火,它论证了我最初的观点,这显然是一次针对迪克·格雷森的行动。”

“法庭知道你是夜翼。他们知道你是谁。因为他们从你出生便开始监视着你。你本应该成为利爪,但你父母的死打乱了法庭的全部计划,你来到了韦恩关爱中心,加入了证人保护计划,在韦恩技术和警方的共同努力下彻底销声匿迹。法庭不得不放弃他们的选择。”

“但我并不知道你的曾祖父也是一名利爪,迪克。”蝙蝠侠说,“直到今天,他在你们把我从冰洞边带走后不久也浮出了海面。而经过检测,他的DNA匹配上了威廉·柯布,你的曾祖父。他在今晚的暗杀中从我的控制下逃脱了。我本该在我们回程的时候告诉你这一切。”

蝙蝠侠没有再说下去,但夜翼知道,他的潜台词是:“但你搞砸了这一切,非让我揍你一拳不可。”

哦,这真是尴尬。他捂着嘴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作为回应,还是该任由羞愧和窘迫淹没自己,干脆缩进更黑暗的角落里躲起来算了。蝙蝠侠蹲下身来,伸出手捏住了他血淋淋的下巴。他心惊胆战地松开捂住嘴巴的手,向后躲去。但蝙蝠侠的力道坚定而精准,他的下巴被微微抬起,蝙蝠侠不容分说地摆弄着他,把他的脸转向左边再转向右边,接着松开手,“你会没事的。”蝙蝠侠宣布,听起来挺满意自己的所作所为,“回去休息。”

“谢谢。”夜翼低声说,垂着头偷偷抹了抹嘴角的血,结果疼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还有。”蝙蝠侠说,退后一步,“你说得没错,我不准备把你牵扯进来。”

“什么?”

“你还没有准备好。”当夜翼抬起头的时候,蝙蝠侠正低头看着他。他知道那双眼睛正看着他,那双蓝色的眼睛,他今天早些时候偷偷瞥见的那样惊心动魄的蓝色。他想知道被那双眼睛注视是什么感受,迫切而突兀地想知道。

“我准备好了。”他含混不清地回答。

“你没有。”蝙蝠侠再次否认道,朝他伸出了一只手。他犹豫了短短一瞬便握了上去。当他借着蝙蝠侠的力道站起身的时候,有那么一会儿,他感到天旋地转,所有的声音和空气搅成了一团,而天空从上而下开始黑白交错,像是被火烤焦的纸边。

而蝙蝠侠说:“你在流血。”

“你也是。”夜翼恍惚着回应。蝙蝠侠似乎再次捏住了他的下巴,这次或许是在检查他的面具,或是是其他的什么。因为那个动作维持了很久,而他感到有些委屈,因为他很好,并不需要被这样摆来摆去地检查。

“你在发热,迪克。”蝙蝠侠的声音变得很遥远,像是从房间的另一端传来的。而他们明明紧贴着站在一起。突如其来的恐慌让夜翼猛然踮起脚,唐突而鲁莽地拥抱了一下身前那个高大的黑色身影——只是为了确定他真的在这里,而且,真的很感谢他打出了那颗该死的牙齿——

“我知道一切还没结束。”他迷糊不清地在蝙蝠侠耳边嘟囔,“我知道。但我很高兴,因为你还活着,真的。你不在那一个星期糟透了。我不知道没了你我要怎么办。”

蝙蝠侠一动不动地任由他抱着。也许这不是蝙蝠侠。蝙蝠侠不会这样纵容他。也许这只是他的幻觉,一场梦。也许他根本就没能救活蝙蝠侠,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幻想。

“我很抱歉……”他带着鼻音小声说,“我很抱歉,蝙蝠侠……”

“嘘。”蝙蝠侠抚摸着他的后背,动作有些僵硬,但声音却很柔和。也许这也是他的幻想,因为蝙蝠侠绝不会这样对他说话,更不会像这样手足无措地摸着他的后背告诉他——“别哭。”蝙蝠侠拍着他的后背,差点害他噎住,“好孩子。别哭。”

蝙蝠侠在他耳边低声说了更多的一些什么,包含了安抚和命令,还有一些请求。但他没有能再把男人的话字字句句地听进去,他在下坠,旋转和翻滚,直到整个世界彻底被漆黑所覆盖,就像成群的蝙蝠袭来时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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