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ual Romance 双重情人 CH01-04

Chapter 01

当布鲁斯·韦恩接到那个电话的时候,他才刚从一次以三小时为周期的高效睡眠中清醒过来。阿尔弗雷德正在准备下午茶,夕阳悬垂在墨西哥湾的波涛之上,把韦恩宅邸西侧的一切笼罩在一层朦胧的玫瑰色光粒中。布鲁斯无所事事地坐在那张用桃花心木做骨架的老式填充扶手椅上,翘着一条腿,放任自己在那张柔软的,被几代韦恩家族继承人的屁股享受过的厚实坐垫上陷下去一点,再陷下去一点,然后打了个哈欠。此刻他的大脑中空无一物,没有那层叫人筋疲力尽的戒备和伪装,没有故作愚蠢或是刻意算计,也不必为了掩护什么秘密而把一切当成是一场不得不参演的蹩脚戏剧。昨夜的谜团和惨剧依然还沉没在寂静而光滑的镜面之下,他能透过那层反光的东西看到自己,看到布鲁斯·韦恩,托马斯·韦恩和玛莎·韦恩的儿子,达米安的父亲,一个刚刚睡醒却依然感到有些疲惫的寻常男人——尽管他知道无论从哪方面来看,他都与这个词毫无干系。

但哥谭偶尔会慷慨地给予他这样几分钟,让他能够在一套经年累月修葺起的复杂系统开始运行之前,抛弃一切头衔和使命,沉入这片寂静无声的,岌岌可危的平和之中,暂时做一个寻常的男人。

总有人连几分钟也不愿意给他。

韦恩庄园的电话像个冤魂似的突然惨叫起来,那声音穿透墙壁一连串地从前厅响到了塔楼。泰图斯从壁炉前的地毯上一跃而起,凶狠地低声咆哮起来,并开始在在房间内焦虑不安地四处徘徊。它恨那声音。布鲁斯捏住鼻梁,感到自己的头骨在那电钻一般尖锐的声音中开始隐隐作痛。阿尔弗雷德终于慢悠悠地拿起了听筒,伴随着一声轻咳,整座大宅安静下来,像是一粒鹅卵石沉进了平缓的水波之中。布鲁斯往后仰倒在了靠背上,习惯性地,不甚满意地板着脸,努力试图重新找回刚才那种难以言说的感觉。但那怅然若失的安宁只回归了短短的几秒,管家便叫了他的名字。

“布鲁斯老爷。”阿尔弗雷德的声音从侧厅里传来,在隔开两间厅堂的木质拉门上嗡嗡作响,“是找你的。”

“我不在。”布鲁斯低声回答道。他把靠垫丢开到一边,恼火地直起身来。他知道这个罕见的宁静傍晚已经被毁了。

“我没听清你在说什么,布鲁斯老爷。”阿尔弗雷德煞有其事地抬高了嗓音,“劳驾再说一遍?”

布鲁斯不耐烦地也抬高了嗓音:“告诉他们我不在!”

“可我想他已经听到你的声音了,先生。”阿尔弗雷德不紧不慢地回答道,“是达米安的体操老师,先生。”

“见鬼。”布鲁斯低声咒骂起来,不情不愿地从扶手椅上站起身。他抓起放在小桌上的电话听筒,一边不停歇地原地踱步,用脚掌拍打地面,直到听到管家挂断内线之后才不耐烦地出声问道,“什么事?”

“韦恩先生?”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在电话另一头小心而礼貌地询问道。这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声音——几乎有些太过年轻了,即使是按照亿万富翁花花公子的标准来看。布鲁斯皱起眉来。他所听到东西显然和他所预期的相差甚远。听筒中传出的声音里毫不做作地充斥着某种热烈而鲜活的东西——这让声音的主人听上去显得有些过于青涩,几乎只是个大男孩,而不是——说实在的,他其实并没有真的见过达米安的体操老师。他甚至从没送过达米安去上课——这出于达米安自己的意愿。课外体操学校是他的主意,达米安在这一点上有所妥协,但妥协也仅仅到此为止。男孩的观点十分坚定,他并不乐意让父亲监管自己的全部生活。

我可以去那个愚蠢的体操学校,但别认为我会让你一手操办整件事情,父亲。我知道你只是想找个方法监视我的一举一动,但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这是达米安当时的原话。

尽管他强烈反对,却最终真的对这件事失去了控制权,因为达米安找来了塔利亚帮忙。但布鲁斯·韦恩并不是个会轻易放弃责任的人。达米安和塔利亚的确把他们的小秘密保守得几乎天衣无缝,但他可是世界最佳侦探。他还是想方设法调查到了达米安在体操学校的学业情况。在他所获取的信息里,达米安的体操老师是个三十岁左右的法国人,退役的体操运动员,曾经拿过一堆国际奖项,并且是个同性恋

没错,教体操的基佬老师很抢手,因为他们举止优雅,谈吐得体,仪表整洁,而且绝不会忙着和女孩子眉来眼去——他当然知道这只是社会对于同性恋的刻板印象,就像布鲁斯·韦恩是个头脑简单的花花公子一样——转念一想,也许他调查到的信息从最开始就是达米安预先设置好的假情报。一个为了打消他继续调查的念头而刻意对他曲意逢迎的假情报。

而这意味着他对现在这个正在他耳边嚷嚷的家伙一无所知。

“嘿?哈喽?”那个年轻的声音在他耳边大呼小叫着,似乎不明白为什么电话另一头突然失去了回音。布鲁斯抬起一只手,捏住了鼻梁。他不确信他是否该用这个词,但他的确似乎遇上了一个未知的难题。“哈——喽——有人——在吗——”听筒另一头的家伙拖长了声音,这没有丝毫帮助,他听上去比刚才更幼稚了。

布鲁斯深吸了一口气,决定像是一个侦探应该做的那样,主动出击,寻找线索。“你想要什么?”他沉下声音问道。这不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问题。他听起来充满戒备且毫无趣味,不是个让人乐意搭理的家伙。也许对方会识趣地挂断电话,让他没办法再套出更多讯息,但那也于事无补,因为他已经开始用伪装成手表的智能电脑追踪这通电话的信号源了。

“我不需要你的其他任何东西,韦恩先生。”那个年轻的声音回答道,腔调出乎意料地圆滑和轻快。他的被调查对象听起来是个地地道道的美国人——布鲁斯从只言片语里飞速地抓住了一丝线索——哥谭南部的口音,只有一点点,而且不那么纯正。也许他在哥谭呆一段时间,或是呆一段时间。他不能肯定。这位年轻的先生口音里各方混杂的部分让他听上去更像是个居无定所的自由民,但是……

“我只是需要你的一点时间。”听筒里传出的声音开始显得有些熟悉。布鲁斯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那并不是确定无疑,证据确凿的那种熟悉,而更像是déjàvu。

他有着完美的图像式记忆,他从没忘记过他所遇到任何一个案件的细节。但他却怎么也想不起他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年轻人的声音。一丝残存的熟悉感像是在迷雾中一根透明的线,他艰难地循着它溯回寻觅,却一无所获。

“韦恩先生,你在吗?”那个声音放轻了一些,但语调里依然带着那种恼人的亲昵,仿佛他们是多年未见的老友,然而他们并不是,“我知道你通常不会这么早接待客人,但我必须和您谈谈——”

哦,这套他听得太多了。“韦恩先生,我必须和你谈谈”、“韦恩先生,我对您儿子的教育有些看法。”“韦恩先生,我必须见你一面,是关于达米安的事情。”每当达米安的女老师用类似的台词作为开场白,他都明白这预兆着又一场难以逃过的折磨。达米安不是个完美的男孩,没错。但他相信自己的儿子不会随便在学校里惹事生非,也绝不会拖欠作业或是考试不及格——这些都是在他给达米安办理入学手续的时候就和男孩协定好的条款。达米安可以留在哥谭,并继续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情,但他必须按时上学,和他的同龄人交流,而且得做个合格的学生。这是他的任务。而且说实话,这些课程对于达米安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他几乎敢肯定再过几年他就能去参加达米安做毕业生代表发表致辞的毕业典礼了。但那些年轻的,知书达理的女老师可不会因为达米安在毫无富家子弟风范地努力做个全优学生就轻易放过这个和布鲁斯·韦恩接触的机会。她们绞尽脑汁想方设法地把自己包装得明艳动人,再借着达米安的名义送到布鲁斯面前。家访,谈话,或是电话沟通。她们充满善意而居心不良,对达米安无微不至,同时又希望能和男孩的关系更进一层,最好能当上他的继母。在应付了几次这样荒唐的老师-家长交流之后布鲁斯决定再也不亲自料理这些无事生非的访谈,转而派阿尔弗雷德处理一切有关达米安的事务。老管家耐心且风度翩翩,端来下午茶,切好糕点和水果,对自己在教育方面的领悟夸夸其谈一整个下午,成功地让女老师们望而却步,不再骚扰。

他没想到男老师也会来这一套。也许关于老师性向的部分达米安并没有胡编乱造——他刚才就不该拿起电话的。

“我没空。”布鲁斯冷硬地拒绝道,接着虚情假意地提议:“改天吧——或者你该和阿尔弗雷德谈谈,就是刚才接电话的那位绅士。他是我们的管家。”

“不行,韦恩先生。”那位年轻的体操老师态度坚决地拒绝道,抬高了音调。布鲁斯能听出他正在电话另一头焦急地挠着后脑。“是很重要的事。”体操老师说,在他耳边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真的,韦恩先生。”布鲁斯把一只手背在身后,准备用更强硬的态度拒绝对方,很可能还会干脆挂上电话。他转动手腕,将听筒稍稍拿离耳边,已经跃跃欲试地做好了摔下电话的准备,但体操老师急匆匆地抢在他前面再次恳求道,“拜托,我真的得和你谈谈。求你啦。”

他的尾音浅浅上扬,因为年轻而显得甜美,带着点柔软的恳求,在布鲁斯的脑海中成功勾画出一只挤着眼睛朝上看向主人的小狗。布鲁斯看了一眼枕着自己前爪打盹的泰图斯,竟然犹豫不决起来。他不是一个不近人情的冷血动物,他仅仅是在为自己考虑,就像所有人所做的那样。他的拒绝出于好意,出于寻求最简便人际关系的初衷。他不愿给任何人希望,如果他必然不可能满足他们的愿望。如果他无法付出同等的感情,那在最开始就加以拒绝和否认,不留一丝余地便是最好的解决方案。

“别这样对我,韦恩先生。”听筒里传出的声音被急促的呼吸声割裂成断断续续,他的刻意冷落似乎终于把对方逼急了,“别装作你什么也没听到,然后直接挂断电话!”

布鲁斯挑起了眉毛。他的食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老式转盘电话听筒细长的手柄,却没有按照计划执行挂断电话的行动。他甚至没能像他以前经常做的那样,假笑几声,然后把一切塞给阿尔弗雷德处理——这糟透了。布鲁斯阴沉着脸,举着听筒坐回到了扶手椅。这简直遭透了。他让自己陷进柔软的坐垫里,无声地叹了口气。他得拒绝这小子,让他死心塌地地打道回府,别再抱着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他得让那年轻无畏的声音蒙上失望和羞耻,最好能怒吼起来,然后气急败坏地挂断他的电话。就像是他对那些年轻女孩们所做的那样。就像他对所有试图接近他,和他发展出更亲密关系的人所做的那样。他让他们撞上一堵货真价实的砖墙,撞得头破血流,备受侮辱,从此再也不想提起布鲁斯·韦恩的名字。

他得控制住局面,至少在他还能控制一切的时候。

但他失败了。

他的喉间翻滚着高高在上的体面拒绝和目中无人的残忍讽刺,但他却什么都没能说出口。而对方在再次遭遇他的沉默相待后戏剧性地抱怨道,“嘿!你难道真的一点也不关心吗?那可是你的儿子!”

他没能坚持那顽固的抗拒态度太久。

也许是因为他还在思考他究竟在哪里听到过这声音。

“好吧。”布鲁斯说,拖长声调,无可奈何地坐直身子,“你现在已经得到了我的全部注意力,先生。说吧,出了什么事?”

他立刻后悔了。这听上去几乎是一个默许,一次精确而别有用心的调情,就像是酒会上花花公子布鲁斯·韦恩会对贴上来的超模名媛们所做的那样。

看来事情比他想得还糟。

“哦,终于!我差点以为我这一趟是白跑了!”那个声音叫道,像只叽叽喳喳的松鼠,“请开一下大门吧,韦恩先生。我已经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啦。”布鲁斯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手腕上的智能电脑,信号追踪的结果正在绿色的荧光屏幕上跳跃——的确是在韦恩庄园大门外。这让他无法抑制地微微张开嘴巴,并猛地站起身来。

“我不知道进门的密码组合,不然我早就进来登门拜访啦。”他的不速之客快活地向他解释,“声音,密码,指纹,还有虹膜?我真希望你不是个偏执狂,韦恩先生。”

“你……”你一定是在逗我。布鲁斯睁大眼睛,朝层层叠叠的天鹅绒垂饰帘幕所掩盖的格子落地窗大步走去,掀起窗帘,“你在那里多久了?”他压抑住烦躁不安的情绪,一面用视线搜索着庄园里他目前视力能及的区域一面尽量温和地问道。而电话另一头的声音疑惑不解地回答,“没有多久,我才刚到。”接着是一声恍然大悟并略带歉意的询问:“我是不是应该再早点给你打电话?”

布鲁斯·韦恩讨厌措手不及。他讨厌一切让他无法准备得当,全副武装应对的突发事件。也许他骨子里无法否认有着热爱冒险的因子,并且他试图把他的人生塞进一辆疯狂的,无法停止的过山车并坚信这是他内心唯一能得到安宁的方式。他从未在未知或邪恶面前畏缩,也不曾向凭空降临的灾难投降。但他讨厌措手不及。

当他匆匆挂断电话,大步走到大门和车道的监视器显示屏前时,他只有一个念头:他得把那不请自来的麻烦赶走。

大门上方的摄像头拍到了年轻访客的身影。他穿一件短短的夹克,低着头站在一辆重新漆过的旧哈雷边,单手抱着一个纸箱,另一只手则正握着手机朝摄像头的方向挥舞,姿态像是举着一把浴血冲锋的荣耀之剑,似乎笃定布鲁斯正在看着这个画面。

布鲁斯冷哼了一声,切换了视角更近且更隐蔽的摄像头二号,但他依然看不清年轻人的脸。而这毫不妨碍那种熟悉的感觉从屏幕上那个模糊的人形中坠落出来,在他的心脏上敲敲打打。布鲁斯搞不明白,而但凡他搞不明白的东西会被他贴上危险品的标记,丢进最密不透风的保险库里。他的观察对象似乎等待得有些不耐烦——也有可能是因为寒冷——他开始直着腿在砖石路上蹦来蹦去,里层帽衫的下摆因此在被牛仔裤包裹着的大腿上微微鼓起。年轻人小心翼翼地抱紧那个纸箱,看起来像个挨家挨户送牛奶赚零花钱的中学生。那个箱子里装着什么东西?布鲁斯屏住呼吸,调节着摄像头,放大画面试图看得更清楚些。这是他唯一注意到,且唯一应该关注的东西。他得确保那里面不是炸弹,迷药,或是恐惧毒气。镜头对准年轻人的大腿放大了三倍,接着又匆匆地挪开,欲盖弥彰地转移到了纸箱上。电话铃又响了,泰图斯叫得比上次还凄厉,阿尔弗雷德夸张地叹息起来,布鲁斯伸长手臂拿起了墙上挂着的移动电话,拔出天线,手忙脚乱又气急败坏地按下了通话键。

而他甚至搞不明白他是在对谁生气。

“韦恩先生?”体操老师的声音再次在布鲁斯的脑海里勾画出一些古怪的画面,其中包含着毛茸茸的小狗,在枝头跳跃欢唱的小鸟,还有一张模糊不清的,神秘莫测的脸。布鲁斯死死盯住显示屏上不算清晰的人影,看着他呼出的白色蒸汽在屏幕上若影若现,意识到他到现在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也不知道他眼睛的颜色。“嘿,什么耽误了你那么久?”他的不速之客哆哆嗦嗦地抱怨道,“我要冻死在这儿啦。”

布鲁斯狠狠将移动电话摔回了原位。但这暴躁异常的举动并出于任何对于现状的不满,或是对于他所不熟知的那位体操老师的愤怒,而仅仅是因为他感到无所适从。他突然失去了正常应对整件事情的理智和稳重,因为他在对方还没说完之前就急匆匆地按下了控制大门的按钮。

见鬼。

当大门打开的时候那个怎么也赶不走的麻烦在屏幕上无声地欢呼跳跃了一下,然后冲镜头竖起了拇指。低像素画面毁坏了一切精妙的细节,让这一切看起来像是某个古老的像素游戏的通关画面。但布鲁斯还是为此屏住了呼吸。尽管他的访客正面向着镜头,他却依然看不出那双眼睛的颜色,也不知道此刻模模糊糊微笑着的嘴唇究竟是什么形状,什么色泽。也许冷空气让它们变得干燥青紫,就像是此刻东方天空上所弥漫的那种夜晚的前奏色。他几乎控制不住地想使用蝙蝠电脑来还原监控画面的真实色彩以一探究竟,而这念头让他感到躁动不安起来。为了掩盖刚才一闪而过的尴尬念头,他出声命令阿尔弗雷德准备热茶。而管家嘟囔了一声,“客人?这个时候?少见。”

“达米安的体操老师。”他不自然地解释道。

“体操老师?刚刚打电话来的那一位?”管家的视线从眼皮下含蓄地投射过来,“我恐怕这不是个好主意,布鲁斯老爷。”

他当然知道这不是个好主意。

“嗨,韦恩先生。”当布鲁斯拉开那扇厚重的双扇门时,一句礼貌的问候伴随着深冬的寒风袭进他所处的温暖壁垒中。他眯起眼睛,在冷空气的刺激下皱了皱鼻子。有一瞬间他的眼前略有些模糊,东边那片小树林里有只夜禽怪声怪气地叫了几声,夕阳缓缓湮没在海平面上的灿烂余晖顺着傍晚浅薄的雾气斜着扫过车道和门廊的阶梯,而当他低下头的时候,那位年轻的体操老师恰好微笑着抬头看他。

这和他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我是迪克·格雷森。”他的访客说,依然抱着那个纸箱,朝着他伸出空闲的左手,“达米安的体操老师。很高兴见到你。”

迪克·格雷森。这个名字在他的脑海中炸响,像是一簇离经叛道的蓝紫色烟花,幽暗细小得几不可见,嘶嘶作响地融进烟雾缭绕的通红天幕中。他没能抓紧那丝一闪而过的启示之光,但经年累月的圆滑还是让布鲁斯下意识地伸出了右手,他们的手尴尬地撞在了一起。格雷森先生低声笑了起来,尴尬地耸耸肩,说了声“抱歉是我的错”,然后别扭地握住他的手指象征性地摇晃了一下。当格雷森先生松开手的时候,布鲁斯才刚刚反应过来,反握住了他的手。他们僵持了片刻,布鲁斯松开手的时候那只该死的鸟又叫了起来。格雷森先生的脸有些发红,但布鲁斯记不起他的脸颊和耳朵是否一开始就这么红。因为,毕竟,天气很冷。

而格雷森先生看起来比他听上去更熟悉。

布鲁斯仔细地推敲了格雷森面部特征的每一个细节——白人,二十岁左右,很可能有部分欧洲少数民族血统。格雷森的虹膜颜色很特殊,它们让他的眼睛在光线充盈的空间里看上去似乎在微微发光。他不确定自己会忘记这样一张脸。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凝视也许有些过于露骨,因为格雷森略有不安地移开了视线。

这该是布鲁斯·韦恩摆出专业的客套笑容,娴熟地岔开话题或是开个玩笑的时候。他应付过不下一百次这样的微妙场面,对这一套转移视线保全所有人面子的功夫烂熟于心——他是个名人,而且他非常,非常富有。

然而此时的布鲁斯·韦恩仅仅是哑着嗓子局促地自我介绍道:“布鲁斯·韦恩。我是达米安的父亲。达米安·韦恩是我的儿子。”

他明白自己听起来绝不像是个从不缺女人的风月老手,或是大众普遍认知中那个痴迷社交的花花公子。他像个第一次演讲的中学生,为了掩盖紧张而对着显而易见的事实画蛇添足地重复强调,却只让自己显得更加滑稽。他不擅长应付这些——酒会上的超模名媛或是穷追不舍的小报记者?也许。但一个年轻而友善的,不知来意的体操教练?他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而格雷森先生好心地包容了他的局促,仅仅是微笑着用目光表露出些微疑惑。

“我知道,韦恩先生。”格雷森先生挪动着脚,把身体的重心换来换去,“我当然知道你是达米安的爸爸,这是我来找你的原因。”

这该是布鲁斯·韦恩爽朗地假笑起来,魅力十足地沉着声音说“叫我布鲁斯就好”,然后把人邀请进大宅,再不动声色掌握整个谈话主动权的时候。然而布鲁斯所做的仅仅是茫然而专注地凝视着格雷森先生的眼睛,然后不知所谓地低哼了一声。

“我不想太罗嗦,占用你的时间。”格雷森先生把纸箱托到了身前,“我仅仅是想把这些还给你。”

他低下头打开了纸箱,而布鲁斯探头看去,确认了箱子里并没有炸弹,迷药或是恐惧毒气,而只是放着一些手机——准确地说,是装满半个箱子的最新款Bat-Phone——韦恩企业的最新产品,以蝙蝠标志作为LOGO的,经过蝙蝠侠INC.授权的触屏智能手机。而韦恩企业宣布Bat-Phone所售卖赢利的百分之六十将用于资助蝙蝠侠INC.,作为回报,每只Bat-Phone的系统将自带一枚软件,可供使用者在紧急情况时向蝙蝠侠及其同僚呼救并根据韦恩企业的卫星三角定位提供使用者此时的地点和生理指征状况。

这是韦恩企业和蝙蝠侠INC.联手建立覆盖世界的监控警报网络的第一步。

“恩?”布鲁斯从箱子中拿起一只手机,疑惑不解地发出了一个单音。

“这是达米安的。”格雷森先生解释道,用两只手臂托着箱子,“但我不确信他有能力处理如此高价值的东西。这就是我必须和你谈谈的原因。”

“达米安的?”布鲁斯皱起眉来。达米安有一笔可供他自由开销的零用钱,还有一个信托基金,他不意外男孩拥有支付这些手机的能力。但这些手机现在依然只是预发售,还未真正投入市场,连模型机都被严格封锁在韦恩科技部门的研发室内。达米安是怎么弄到的?

塔利亚。答案很简单地紧跟着问句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他实在得找机会和达米安的生母谈谈了。不过那是在他暂停整个手机项目并对所有部门进行排查之后。

“你知道的,韦恩先生。”格雷森先生叹了口气,“圣诞假期之后我们会有一个自由体操汇演,每个学员都需要找一个搭档来配合自己演出。而没有人愿意和——”格雷森先生犹豫了一会儿,接着换了个说法,“达米安到现在还没有找到搭档。”布鲁斯站直了身子,出于无奈而尖锐地吸了口气。格雷森先生似乎把他的肢体语言理解为了愤怒和不满,“这并不是因为他不够好,或是什么的。”年轻人急切地解释道,“达米安是个很棒的学生,他很努力,也非常优秀。他只是不善于和同学交流——也许这和他的成长环境有关。”格雷森先生耸了耸肩,抬起眼睛看向韦恩庄园的整栋建筑物,“我并不是在说单亲家庭或是富裕的童年对他有什么坏处——不过,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房子,韦恩先生。”他垂下眼睛,视线从布鲁斯的身边擦过,望进房子内部,“你的家实在太大也太空旷啦。这里对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可实在算不上一个完美的成长环境。”

布鲁斯挑起了一边的眉毛。

“这是我真正来找你的原因,韦恩先生。”格雷森先生再次叹息,“昨天下午上课时,达米安送给全班每个同学,包括我,一台Bat-Phone。他显然以为这样的利益诱惑足以让所有人对他产生好感——但这不是正确的找搭档方式,老天。”他掩住了眼睛,似乎不堪回首,“整个班级都疯狂了,所有其他的教员都跑来围观,但还是没有人愿意和达米安一起表演。”

“天呐。”布鲁斯感叹道,在那双眼睛被遮住的瞬间终于再次抓住了控制权,“这真是太可怕了——你要不要……进来坐坐?”他吸了一口气,把视线转向远处被高高低低的灌木和树林所勾勒出的,泛着金光的地平线,“阿尔弗雷德应该已经把茶准备好了。如果你想留下吃晚饭——”

“什么?”格雷森先生抬起头,惊愕地打量着他,“什么?不。不,韦恩先生,我不是来喝茶聊天的,我只是来归还达米安的手机。”他上前一步,把纸箱推到了布鲁斯的胸口,“我把它们全部收了回来——我们不能就这么收下达米安的礼物,他只是个孩子——我想你会处理好它们的。”格雷森低声嘟囔道:“下午茶?说真的?

“我……”布鲁斯没有接过那个纸箱,“我想这不太妥当,格雷森先生。”

“为什么?”格雷森先生惊讶地眨了眨眼睛,“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是,我答应过达米安绝不插手他的体操课。”布鲁斯把纸箱推回到了格雷森先生的怀里,“如果把这些手机送人是达米安的决定,那么我不该轻易地更改他的意志。这不是我们相处的方式。”他不能给达米安机会让他觉得塔利亚会是个更好的家长。他当然会找达米安谈谈这件事,但他不能让达米安知道他和他的体操老师见过面。他不能让达米安觉得自己是个言而无信的父亲,他绝不能接受这一点。

更重要的是,他不知道那些手机里有什么。他不能冒着让塔利亚的监听设备进入大宅的危险收下这箱来路不明的手机——没错,他真的需要和达米安谈一谈了。

“你是想说你根本不想管你的儿子?”格雷森先生质问道,听上去感到难以置信,“天呐,我还期待着你们应该能自己把这件事情解决好——”

“我并没有这么说——”

“你得承担起责任来,韦恩先生。那是你的儿子。”格雷森先生的眼神变得锋利起来。他再次把纸箱推到了布鲁斯的胸前,接着用尖锐的口吻指责道:“你从没关心过他的学业,也不想和他的老师谈话,现在你还想继续推卸责任?你怎么能这么——这么——”

布鲁斯感到一阵无由来的气恼。他并不是格雷森老师所说的那种不负责任的父亲,也不打算对达米安的所作所为放任不管。你不明白我们之间的事情。有一秒钟他几乎把这句话喊了出来。但理智抑制住了这种自我辩解的冲动。他明白那双充满指责意味的眼睛所针对的并不是他真实的自我,而仅仅是一系列细节和事件所造就的一个虚幻的人物。而他感到无从辩解。他一向不是个巧舌如簧的狡猾家伙。并且,他不明白向一个突然出现在他家门口的年轻体操教练自我辩解有任何意义。毕竟,格雷森先生只是一个与他毫无关系的人。

于是他选择了抗拒。“我不喜欢你的腔调,格雷森先生。”他打断了年轻人激动的说辞,冷硬地缓缓摇了摇头,“达米安的教育毫无问题,并且也和你无关。”

格雷森先生睁大了眼睛。那张英俊的,还带着点孩子气的脸和布鲁斯脑海中的小狗和其他的东西重合在了一起。他看起来有些受伤,而且迷惑不解。布鲁斯把纸箱推回到格雷森老师的怀里。“够了。”他宣布,避开了和年轻人的目光接触,“你可以把这些手机拿去,如果你想要的话。我不在乎。”

“嘿!”格雷森先生看起来彻底被激怒了。他的眼睛里燃烧着某种激烈又明亮的东西。布鲁斯再次屏住了呼吸,但这次他并未彻底地陷入无法自控的迷茫状态,而是意识到了自己正在被诱惑的事实。格雷森先生的嘴唇因为激动而变得红润,它们看起来很柔软,而且他能看到年轻人因为剧烈喘息而露出的舌头。那是一条该死的让人感到浑身发热的舌头。这些莫名其妙的细节让他不由得气恼起来。

“如果还觉得不够,我可以负担你这趟来回的油费。”布鲁斯说,按压着怒火和胸腔中某种令人费解的冲动,动作粗鲁地从口袋里取出钱包,随便从夹层中抽出一张丢进了纸箱的敞口里。年轻人的眼睛猛地瞪大了,似乎不敢相信他真的丢了一张一百美金的钞票进去。

“还不够?”布鲁斯沉着地说,挑起一边的眉毛,从钱包里又抽出了一张钞票。

“你是个混蛋,你知道吗!”格雷森先生叫喊起来,“布鲁斯·韦恩!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布鲁斯冷酷地退后一步,把手臂抱在胸前,像所有该死的自以为是的成年人那样,朝着年轻人冷嘲热讽起来,“我知道你想借着这趟名义上为了达米安的拜访得到什么——但这永远不会奏效的,孩子。你没有你想得那么迷人。”他用最残忍和挑剔的目光毫无遮拦地上下打量了一遍面前的年轻人,接着冷笑道:“而且我对漂亮男孩不感兴趣。”

“什么?”格雷森先生的眼睛里因为激烈的情绪而蒙上雾气,他长大了嘴巴,像个断了电的机器人那样彻底地沉默了片刻,接着茫然地再次问道,“什么?”

“我不是同性恋。”布鲁斯一字一顿地宣布。

我他妈的也不是!”格雷森先生咆哮起来,“你见鬼的在想什么,韦恩?

这该是布鲁斯·韦恩摆出一副无辜笑脸,连番道歉再不着调地调侃几句,以弥补误会所造成的损失的时候。但当那箱手机被狠狠推回他怀里,而大门被狠狠拉上,几乎扇在他的脸上时,布鲁斯依然没有说出话来。

哦,老天。他缓慢而沉重地眨了眨眼睛,接着从干涩的口中漏出一声痛苦的叹息。

他搞砸了。

他该死的搞砸了。

“布鲁斯老爷?”阿尔弗雷德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茶要凉了,你到底请不请那位先生进来?”

他得到了他最初想要的——他赶走了那个不知轻重的闯入者。他的生活重新步入了正轨,整所大宅在他身后静谧地沉吟,他得到了他本最想要的平静。而他却感到失望。失望透顶。

都怪那双蓝眼睛。布鲁斯面对着静默冰冷的门板,有片刻这样无理取闹地推卸责任。都怪那双该死的,毫无逻辑可循的蓝眼睛。

 

Chapter 02

女士们先生们,今天就是迪克·格雷森正式跟踪——不,观察蝙蝠侠的第一百天了。

不得不说,这三个月对于他来说过得实在有点漫长。除了哥谭以外,他还从没在哪个地方呆上过三个月呢。并且,不仅是种暗喻,同样也是事实——他也从没能像这样坚持不懈地经营过一段长度超过三个月的感情,因为,你懂的,女孩们。他搞不定女孩们。到最后她们似乎总会不约而同地觉得他们还是做朋友更合适。

三个月足够让他重新在哥谭定居下来,去机动车辆管理局那里排上一个无比漫长的队,再找到一个不用出示任何证件就能拿到工资的临时工作来支付公寓的房租。他去一家警察酒吧当了酒保,在那里他能从顾客们的谈话中打听到所有正在哥谭发生的事情,搞明白每个警察部门最近都在忙些什么。这正是他需要的。他需要所有和犯罪有关的情报。他不认为还能有比警察酒吧更适合搜集这些情报的地方,也许蝙蝠侠也偷偷在这里安插了眼线呢。说不定他的老板,体重两百五十磅的霍根先生就是蝙蝠侠本人——开个玩笑。

不过警官们在开怀畅饮的时候实在是口无遮拦,时常让他目瞪口呆地趴在吧台上,记不起该怎么斟酒。他敢肯定这里是整个哥谭最敢于明目张胆地谈论那位蒙面义警的地方。警官们谈论起黑暗骑士来言辞可比任何一个黑帮老大秘密集会的声讨还激烈。无论是年轻的菜鸟还是在警局干了三十年的老滑头,无论是心怀鬼胎的腐败警察还是满腔热血的新晋警探,蝙蝠侠是他们在两轮酒过后永恒的辩题。都市传说或是行为主义?官僚体制对上无政府暴乱?玻璃杯底和蜡面木桌争相碰撞,所有人都吵吵嚷嚷,而霍根先生把手插在腰间,挺着圆肚子让这些警官们在砸坏什么东西之前把酒钱都先付清。

他还见到过几次戈登局长本人。戈登来为某个警探的生日捧场,或是仅仅在无比漫长的一天过后来这里坐上一会儿。这可不是个你能经常见到的角色。戴着方框眼镜的老局长像个石灰和花岗岩堆砌起来的雕像,坚硬而灰暗,毫无光泽,但永远不会随便被什么击垮。就像是所有对未来依然抱有希望的,在这座城市里奔波战斗着维持生计的哥谭人一样。

他并不属于这座城市,他甚至不够了解她。灾难和痛苦曾是这座城市所给予他的唯一东西。而在韦恩关爱中心度过的那两年是他和哥谭仅有的短暂的交集。但那两年改变了一切。当他再次回到哥谭的时候,他做出了决定。他决意保护她,他将加入这场神圣的战斗,为了所有那些沉默却无法撼动的理想主义者们。

蝙蝠侠。蝙蝠侠是其中的一个。

没错。他觉得蝙蝠侠是个理想主义者。不仅仅是因为他把自己打扮成一只人形的大蝙蝠,更多的是因为他了解那个家伙。他知道蝙蝠侠在为什么战斗。他知道是怎样一个荒谬但伟大的哲理支撑着黑暗骑士踏入夜色,保护哥谭的街道。他就像是佐罗,或是独行侠。和浪漫故事里的侠客们唯一不同的是蝙蝠侠从不用枪——而这让他显得更加荒唐,同时也更加完美——一个完美的理想主义者。他存在于头顶的虚空中,却将拳头砸进现实的污泥。

事实上,蝙蝠侠是他留在哥谭的原因。至少是最主要的那个。

但整整三个月了,他还没和黑暗骑士说上过一句话。

夜翼蹲在滴水兽的身后,抱着膝盖,在寒冷的夜风中自怨自艾地叹了口气。蝙蝠侠站在他前面的那栋楼房顶上,正用望远镜查查看着什么,十有八九是在监视某个惯犯的行踪,或是在追踪一条线索。夜翼注意到和他们所在的楼房相隔一个街区便是美联储的保险库。也许蝙蝠侠的秘密线报里说某个绝望又疯狂的家伙决定打那个堡垒的主意?酷。

不,他不是在说有人即将抢银行这件事很酷——只是,你明白的,有大事件发生意味着他能看到蝙蝠侠大出风头。他喜欢看蝙蝠侠工作。那家伙像个高效的战斗机器,从不失误,永远都能完美精准地完成任务。他还有很多东西要学,而这是个绝好的机会。

现在离午夜只差六分钟。他在一个小时前才刚刚结束酒吧的轮班。霍根先生的呼噜声隔着一层楼板也清晰可闻。他撸起袖子把所有来酒吧里蹭暖气的醉鬼赶出门去,接着轻手轻脚地锁好后门,然后躲在酒吧后巷里阴影里脱去酒保的衬衫制服,换上他的另一套“夜班制服”,开始今晚真正的夜生活。

现在他已经算是个驾轻就熟的老义警啦。但他也曾有过艰难的时光。最开始的一个月他不仅在和蝙蝠侠搭讪方面一无所获(事实上他根本连蝙蝠侠的影子都见不着),还完全找不准打击犯罪的门路。你看,这是哥谭。他曾经很了解这座城市的每条街道和每条小巷,但他也已经离开整整两年了——现在他更熟悉的是如何应对外星入侵,超人类暴动,或是精神控制。少年泰坦的历练让他更擅长团队合作,以及做一个优秀的领导者。对于打击犯罪来说,他依然是个彻彻底底的菜鸟。他倒是阻止了一个偷车贼,三次拦路抢劫,还帮一位年纪大得可以做他曾祖母的老女士找到了她的猫。但他也付出了代价——他被一个劫匪用刀子划伤了手臂。嗬,当你需要一个刀枪不入的亚马逊战士时她在哪里?

去医院缝针花的钱让他不得不想办法去找第二份兼职。他可没有医疗保险,也买不起凯夫拉装甲。第二个月就好多了,他认识了一个在哥谭大学读研究生的女孩,而她帮他在大学城和体育馆合作创办的哥谭体操中心找到了一份清闲又合适的兼职。每个星期只用上两次班,工资也很可观——感谢他十几年的马戏团生涯,它可替他的面试增光不少。体操中心显然对飞翔的格雷森有所耳闻,并因此决定策略性地忽略他的学历问题,让他在机构里做个临时教练。

上个星期他终于想办法收听到了警用频道。他当然知道这是违法的,但是,嘿。顺着每晚罪案发生的路径去搜寻,他总有那么几次能瞥见蝙蝠侠的影子。接下来他只需要跑得快些,再快些。罗伊替他做的勾索枪和投掷镖灵活又好用,而他是个玩吊索秋千的老手。几次试探之后,他总算跟上了蝙蝠侠的步调。有时候他还能赶在黑暗骑士的前面搞定一两个小喽啰。

但他还是没和蝙蝠侠说上过话,一次也没有。老天。他给自己写过好多句开场白,真的写出来。一句轻快的“嘿,一个多么疯狂的(batty)夜晚!”,或者一句低沉性感而简约的“我是夜翼,很乐意为你效劳”,什么样都好。在他的幻想里,在他开口之前,他会来先来一个后空翻,再来一个空中转体踩着墙壁英勇地跃到蝙蝠侠身前,最后幽默又不失潇洒地鞠个躬,以表达对这位英雄的崇敬之意。而事实是,每当蝙蝠侠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都舌头打结,支支吾吾,动作也变得滑稽可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没错,他每次都在蝙蝠侠来得及发现自己之前落荒而逃。

他最好还是乖乖地继续他的跟踪——观察,而不是去尝试和蝙蝠侠搭讪比较好。显而易见,蝙蝠侠也并不是个擅长言辞的家伙。他这三个月里从没听过这位披风斗士说出除了咆哮和咒骂之外的其他词汇。而他实在不确定自己能在蝙蝠侠面前保持正常而不出什么丑。他可不想让他们的重逢以蝙蝠侠不耐烦的可怕怒吼画上句号,虽然他也从未期待过拥抱,或是其他的什么甜蜜举动——该死,他可不是个笨蛋。通常情况下他都是那个妙语连珠,掌控谈话的人。但这次他实在没办法保证——要知道,从十六岁开始,蝙蝠侠是他的英雄

十五岁的时候他住进了韦恩关爱中心。因为一个叫做安东尼·祖克的混蛋,他失去了他的父母。一切都糟透了——对于一个十五岁的男孩来说。他在韦恩关爱中心里度过了自己的十六岁生日。布鲁斯·韦恩,收容他的这所机构的投资人出席了他的生日宴会,还亲手抹了他一脸奶油——可能他觉得这是个小孩子都会喜欢的甜蜜蜜的玩笑。可他已经不是个小男孩了。而这只是这个亿万富翁给他带来的一大堆烦心事中最不起眼的那个。他被糊了满脸奶油,一大堆陌生的成年人朝他唱着生日歌,记者争先恐后试图记录下这个美满幸福的瞬间,而他在几个星期前刚刚失去了一切。美国法律不允许一个流动马戏团收养未成年人。他只能留在哥谭,夺走了他父母的地方,一个可怕的,噩梦一般的城市。而当他不知所措地呆在关爱中心里,被一大群陌生的心理医生和护工围绕着,在孤独和恐惧的追逐中无所遁形时,托尼·祖克却依然逍遥法外。

关爱中心替他安排了学校和必要的学前教育——他在一个马戏团里长大,最开始的时候他甚至不太会用电脑。但几个星期后他已经学会用关爱中心的电脑查询任何他想要的资料了。他学得很快,但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一点。他告诉护工自己在玩游戏或是在读书,并以此为借口把自己反锁进书房里,接着继续他的秘密计划——他要靠自己找到祖克,让他为他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如果其他人——警察,记者,心理医生,或是布鲁斯·韦恩,不能做到的话。

他爬出窗户,从防火梯上跳下,越过两栋楼之间的缝隙,接着一直向前,向下,朝着一个空虚而庞大的目标奔跑。他在整座城市穿梭游荡,质问每一个他能找到的街头混混,威胁他们,如果必要的话,试图问出祖克的下落。他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他才能问出些有用的线索,但他知道他必须一直尝试。他知道他必须找到祖克,他必须做那个复仇者。而在第四晚,那个雨夜,他遭遇了一些他从未见识过的东西。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蝙蝠侠。蝙蝠侠,哥谭的守卫者,传说中的黑暗骑士,超级英雄,正在一条小巷里和几个拿着枪的家伙缠斗。他仅仅是一个人,一个穿着披风和紧身铠甲的男人,而不是什么神话里的怪物或魅影。他像是个机器般精准而简练地战斗,给每个人不足以致命但绝对沉重的一击。蝙蝠侠的战斗技巧几乎是完美的,他在瞬间就意识到了这一点。肾上腺素弥漫在他的血管里,让他在雨中微微战栗起来。但即使是蝙蝠侠也无法预料到一切。一个匪徒拉着人质向后退去,他的枪架在那个可怜人的额头上,因为激动而颤抖着。

某种东西驱动了他。英雄主义,肾上腺素,或是其他的什么。他也不清楚。但他知道他该这么做。这是他命中注定即将踏上的道路。他跳了下去,踢开了那把枪。

当一切结束的时候,他发现依然站立着的只剩他和那个巨大的黑影。蝙蝠侠低头看着他,像是在看着什么复杂的难题,一个麻烦,一个棘手的大麻烦。他咬住了嘴唇,犹豫不决。而蝙蝠侠向后退去,消失了在黑暗之中。

他没有抓住那个自我介绍的机会。但如果再给他重来一次的话,他大概也依然什么都说不出口。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他想蝙蝠知道一切,他所说的只会是多余冗长的辩白。

他在之后的夜晚继续溜出关爱中心,寻找祖克的下落。他不再仅仅是找那些小混混的麻烦,而开始涉足一些他从未想过的事业。他开始像个真正的义警一般见义勇为,行侠仗义,保护弱小。他在白天无人看管的时候偷偷溜进关爱中心的健身室里,利用训练器材锻炼身体,提升自己的速度和力量。他的付出很快在夜晚的生活中得到了回报,几个星期后他便能击倒体重是他两倍的成年男人。而每一晚,蝙蝠侠都会出现在他身边。黑暗骑士从不说话,甚至连一个眼神也不多给他。他们仅仅是并肩战斗,像是共赴战场的亲密伙伴,却又无比陌生和遥远。那个巨大的,可怖而又强壮的黑影笼罩在他头顶。蝙蝠侠从未和他谈过他所做的一切,也从未叫他停手。他想蝙蝠侠知道他在为了什么战斗,而这也是支撑黑暗骑士战斗的东西。

“我只是不想让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任何人身上。”他说,梗着喉咙,像个暴躁的青春期男孩——而他就是——那样对蝙蝠侠说。没错,这就是他对蝙蝠侠说的第一句话。是的他知道,无论从哪种角度来看这都是一句很烂的开场白。蝙蝠侠大概也这么觉得,因为那张令人胆战心惊的黑色面具上显示出了更多锋利的线条。但那一晚蝙蝠侠并没有像以前一样在战斗结束后立刻转身离开,或是在他低头系鞋带的时候不着痕迹地消失不见。这次蝙蝠侠朝着他弯下腰来,用那种冷硬而低哑的,和他想象里一样酷极了的声音对他说,“我有关于祖克的线索。”

这就是蝙蝠侠。直击要害,从不拖泥带水。酷极了。

那晚他们一起去了祖克的藏身处。那是一个邻近码头的仓库。祖克和他的狐朋狗友们把那里当做要塞般层层保卫起来,轮流守卫着入口。他和蝙蝠侠一起从屋顶潜入,从天而降,把那帮抱着自动步枪的家伙吓得鬼哭狼嚎。祖克趁乱从偏门里逃走,蝙蝠侠忙于战斗,于是他独自一人向外追去。他和祖克在河道边的空地上缠斗起来,而那个狡猾的小人抓住他的兜帽,把他往河道里推去。

他双腿悬空,在湍急的河流上方摇晃。他用一只手抓住了护栏,勉强稳住了身子,但他知道自己支撑不了多久。

就在这时,蝙蝠形状的黑影猛然朝着他扑来,而祖克狼狈地滚爬着逃脱了。他的眼前一片模糊。他大吼着让蝙蝠侠去追祖克。但蝙蝠侠朝他伸出了手——“抓住我的手!”蝙蝠侠说。

他抓住了蝙蝠侠的手。

接下来的一切成为了他生命中最美好的回忆之一。嘿,他想说的是,有几个男孩坐进过蝙蝠侠超酷的黑色跑车里?

他们一起追击祖克,最终让他走投无路地把车一头撞进了哥谭河。

而当蝙蝠侠把那个婊子养的混蛋从那辆浸泡在污浊的河水中缓缓下沉的汽车里拖出来丢到地上的时候,他扑了上去。他拽住那个家伙的衣领,冲他咆哮起来。他大吼着玛丽·格雷森和约翰·格雷森的名字,试图用鬼魂和罪恶感震慑那个恶棍,让他痛哭流涕地求饶,忏悔,述说自己的罪不可恕。然而祖克却大笑了起来。“这不是唯一剩下的那个格雷森吗——我的小幸存者。”

他茫然无措地睁大了眼睛,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哪里出了错。

“不过我敢打赌,你不会活到给我作证的那一天。”祖克朝他狞笑着,毫无悔意,毫无愧疚,“就算你活到了那一天,你也不会有胆子出庭指证我——因为你知道如果你这么做,我会让你爱的每个人都生不如死。

他颤抖起来。蝙蝠侠用一个精准击打在大动脉上的拳头让祖克陷入了昏迷。

“你要怎么做?”蝙蝠侠问他。而他不知道男人究竟在问什么,是在问他将如何处置祖克,还是在问他是否会出庭作证。

“我会让他付出代价。”他咬紧牙关,回答道,“我要让他再也没办法这样威胁任何人。”

“你可以。”蝙蝠侠说,“如果你出庭作证的话。”

“但……”他攥紧手指,死死盯住祖克失去意识的脸。但他就在他的面前,毫无反抗之力。这一切都太……

“太简单了。”蝙蝠侠说,“杀了他,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选择。但正是这样简单的选择让他杀害了你的父母。”

“我没有其他选择。”他叫道,“他威胁要伤害所有我在乎的人!”

“不,你有。”蝙蝠侠说,“你可以选择保护他们。就像这些天你保护那些平民一样。”

而这一刻,他这样确信,是他成为某种东西的开始。

“我知道你的感受。”蝙蝠侠把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我知道那感受,那很痛苦。他们离开了,而你将会永远地思念和哀悼他们。自责和悔恨将永不消逝。”

他抬起头,看到蝙蝠侠坚硬的下巴,像是某种金属或岩石雕刻成的。“那痛苦会消失吗?”他低声问道,“我想知道——我只想知道,是不是一切都会变得好起来?”

“不。我很抱歉,迪克。”蝙蝠侠说,他沐浴在朝阳的金色光辉之中,遥望着远方,似乎沉浸在某种不可企及的情感之中,“我无法保证一切都会好起来。”蝙蝠侠攥紧了他的肩膀,让他浑身发颤,像是寒风中的一片树叶。而那低沉沙哑的声音在他耳边回荡,“但我知道它们会让你变得更加顽强。”

你看,这就是为什么他爱蝙蝠侠。

他出庭为祖克的罪行作了证。他在哥谭读了两年高中,期间先是住在韦恩关爱中心,后来去了寄宿学校。当他十八岁的时候,他离开了哥谭。

他回到了马戏团。这是他理应归属的地方,他的家。他在哈利马戏团长大,而且他是最后一个飞翔的格雷森。他必须继续表演,这是他生命的一部分。高空,欢呼,尖叫,聚光灯,这才是他存在的意义。他跟随着马戏团周游世界,认识了很多很多人,从天堂岛来的女孩,外星公主,精通机械的弓箭手,住在海底的亚特兰蒂斯人,甚至是超人。

他被称为神奇小子。他是马戏团最璀璨的明星,勇敢的飞人少年。他和结识的朋友们一起旅行,他们组成了一个少年英雄组织,在世界各地行侠仗义,保护平民。而他戴上面具,成为了他们的领袖。

他叫自己夜翼。而这个名字的灵感来源是超人给他讲的氪星传说——嘿,别说他听上去像是鸡翅店的广告,有几个英雄的名字是超人帮忙起的?

其实,当他念出这个名字的时候,他脑中出现的并不是遥远的氪星上那位古老神秘的传奇人物,而是某个黑暗,污浊的城市中在黑夜掠过天空的双翼。他想到了那个漆黑的身影,巨大可怖,却无声无息。

所以,他的名字就叫夜翼了。

但这样的生活仅仅维持了两年。当他二十岁的时候,马戏团重新回到了哥谭。哥谭还是老样子,阴沉,拥挤,危机四伏。他也再次变成了孤身一人。罗伊离开了,星火也失去了音讯,而多娜和加斯……

那一晚的表演结束后,他依然戴上面具,作为夜翼向着夜空进发。他穿着经过军火库改良的演出服,这就是属于夜翼的战斗服。浮夸了些,但绝对实用,而且非常贴身——要的就是这种精神。他沿着熟悉的街道奔跑,经过他曾无数次穿过的小巷和空地,在那里他曾和蝙蝠侠并肩战斗——接着,他真的看到了蝙蝠侠。

蝙蝠侠单手吊在摇摇欲坠的防火梯上,似乎刚刚经历过一场生死悬殊的搏斗,而那个生锈的金属支架正缓缓向下倾倒。

他毫不犹豫地冲上前去,朝着蝙蝠侠伸出手来。“抓住我的手!”他叫道,俯下身尽力贴住地面,伸长手臂。

蝙蝠侠抓住了他的手。

男人比他想象得还要沉,他不得不用上了两只手,而他的肩膀处还是传来了撕裂般的剧痛。可他绝不会松手。绝不。在防火梯彻底倒塌的前一秒,蝙蝠侠和他一起摔倒在了屋顶的地面上。

蝙蝠侠甚至没有说谢谢。男人从他身上爬起来后只是低头看了他一眼便转身急匆匆地离开,射出勾爪,消失在夜色里。他显然有着很重要的事情要处理,比如追击某个疯疯癫癫的罪犯,或是拯救一大帮人质。

而夜翼则被蝙蝠侠压得胸闷气短,喘不上起来,更别提追上那个没礼貌的家伙了。

他又一次没能抓住自我介绍的机会。但如果能让他重新再来一遍,他大概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他想蝙蝠侠不会在意他都说了些什么,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拯救世界,是打击犯罪,是其他的一切。

但在那一刻,他做了一个决定。

他留在了哥谭。哈利老爹苦苦挽留,马戏团里的其他朋友们也对于他的离开充满不解。他是马戏团里炙手可热的明星,一个为表演而生的格雷森,一个传奇的接替者。他的事业刚开始起步,很多人愿意花大价钱来看他的演出,好莱坞也对他的表演表示出兴趣。可他却决定留在哥谭,再也不碰吊索和秋千,只做个普普通通的市井平民。

他告诉所有来阻拦和劝说他的人,他选择留下是因为他终于找到了他存在的价值——除了灯光,舞台和掌声之外的,更加现实和重要的价值。

他能帮助蝙蝠侠。

是的。他能帮他。蝙蝠侠独身一人奋战在这战线上已经太久。也许黑暗骑士并不需要谁来拯救,也不需要谁来插手他的战争,但得总有人来帮帮他。总该有人在他身边,和他一起飞过漆黑的夜空。总该有人去照看他的后背,让他在这座城市里不再孤立无援。

他知道那感受。那种孤身一人,无处可逃的绝望。他曾经几乎被这种痛苦吞噬。而当他陷入谷底的时候是蝙蝠侠伸出手把他拉了出来,现在他该还他这个人情。

他成为了哥谭的夜翼。他依然穿着演出服改成的制服,这是他唯一可以负担得起的东西。他戴着罗伊替他做的多米诺面具,还有其他的一些小玩意。

他想念哈利老爹和所有的人,还有泽塔卡,他亲爱的大象保姆。他会一直想念他们。但哥谭将成为他的新家,一个不那么亲切的,并且充满挑战的家。幸运的是他热爱挑战,这几乎是他所有热情的来源。

现在,成为蝙蝠侠的搭档变成了他最大也是最难以企及的目标。首先他至少要和蝙蝠侠说上话。而这一点就让他愁得唉声叹气。也许他该退而求其次,找个简单些的目标——比如,先让蝙蝠侠知道夜翼的存在。

夜翼叹了口气,换了一个姿势继续蹲守在石像后的阴影中。几乎半小时过去了,蝙蝠侠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纹丝不动,而他却烦躁得快要憋不住跳下楼去。今天他的心情糟透了。他在体操课结束之后就立刻赶去了韦恩庄园,试图和布鲁斯·韦恩谈谈他的儿子。而这位哥谭著名的亿万富翁不仅没有认出他来,还该死的狠狠羞辱了他一番。见鬼,那个叼着十把金汤匙出生的蓝血贵公子可能每天都用鱼子酱和白松露做零食,还可以悠闲地在出门寻欢作乐前来杯下午茶。也许那箱手机对他来说根本不值一钱,还抵不上他一辆豪车的轮胎。在韦恩眼里他的举动无疑令人费解且用心不良,但那些手机值他一整年的工资——也许还要更多。他并不需要任何奖赏,这不是他来的目的——更见鬼的不是为了勾引那个目中无人的花花公子。

坏心情导致他在今晚工作时心不在焉,打碎了好几个酒杯,还差点和一个菜鸟警察为了蝙蝠侠的事情打起架来。霍根先生扣了他这个星期的一半工资,而他知道这是他罪有应得——该死,他的状态糟透了,这完全不是他的常态,而他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他不知道该怎么搞定他的正常生活,也不知道该怎么搞定蝙蝠侠。他简直一无是处,真的。他的心情糟透了。如果罗伊现在在他面前,他很可能会不顾面子地扑进男人怀里痛哭一场。

尽管这软弱毫无助益,但当想起朋友们的名字时,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感到鼻酸。他想念他们所有人。可他做出了决定,他要留在哥谭,不论事情变得多么艰难,他都要死守下去,因为他要帮蝙蝠侠的忙。

蝙蝠侠行动了。夜翼猛地站起身来,差点因为动作太猛而坠下大楼。蝙蝠侠展开披风,像是一片轻薄的黑雾向下滑翔,他的目标显然是一个街区外的美联储保险库。透过他的夜视镜所提供的画面,有一辆没有牌照的迷你货车停在了那里,看起来非常可疑——啊哦,是谜语人。谜语人从迷你火车后厢里钻出来,像个腌黄瓜一样绿油油的,又瘦又长。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接着带着他的手下朝保险库里大摇大摆地走去,开始撬门,而警报系统竟然完全没有起作用。

夜翼射出勾爪,跟在蝙蝠侠身后向下跃去。他感到心潮澎湃,浑身发麻。这是一次大事件,如果他能在这次事件中帮上忙,得到蝙蝠侠的赏识——

尖叫声从不远处传来。夜翼回过头,发现他刚刚飞离的那座大楼的某个窗口边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她一只脚悬空,正摇摇欲坠地站在窗台上。

发生了什么?意外?自杀?

夜翼在看到她的刹那便立刻收住了下落的趋势,接着重新向上收起勾索,试图把自己拉回原先的高度一探究竟。凑近之后他发现那个女人还抱着一个看起来不超过两岁的孩子,而当她发现夜翼正朝着她的方向飞来时,她更大声地尖叫起来,把孩子高高举起,做出了即将抛出的姿势。

“不!”夜翼叫道,而他清晰地听到自己身后传来了同样的惊呼。他降落在了窗台的另一侧。当他转过身来时,他看到蝙蝠侠也改变了飞行的方向,朝着女人和孩子飞来。

“别管我!”女人歇斯底里地叫喊着,“我不想——我受够了!我和比利宝贝都对这个世界失望透了!别来烦我们!”

她的比利宝贝正在一百英尺的高空中踢着两只小脚,惊慌地小声叫着妈妈。

夜翼冲着蝙蝠侠奋力挥手,“我来处理这件事!”他叫着,指向不远处的保险库,谜语人正和手下抬着几箱钞票向外走,“你去抓谜语人——相信我。”他抬起头,面对着蝙蝠侠茫然又恼怒的神情补充道,“顺便,我叫夜翼。”

这是他这三个月以来对蝙蝠侠说的第一句话。而这对白简直糟透了。这不是他想象里的那种美妙花哨的出场,这甚至不是个正常的出场方式——他身边站着一个试图自杀并拖着自己两岁孩子垫背的疯女人,而蝙蝠侠扯着勾索,脚踏墙壁停在他的头顶。

蝙蝠侠在短暂的犹豫后竟然听从了他的提议。黑暗骑士的披风拂过他的头顶,接着飞快地降落下去,在谜语人发动汽车前重重落在了迷你货车的车前盖上。看起来一切都很顺利,谜语人的手下尖叫着被从车里扯了出去,丢到了路中央,而夜翼则终于能安心地专心处理起他的麻烦来。说实话他曾经处理过不少类似的情况,而他所知道最好的劝导方式就是别乱说话。这有点困难,因为他现在激动得要命,连双腿都在打颤。他终于和蝙蝠侠说上话了——他不得不靠在墙壁上以保持平衡,别抢在谁前面先掉下楼去。

“嘿。”他尽量柔声细语地对那位母亲哄劝道,“你不会想这么做的,女士。我保证。”

“别来烦我!”女人冲他嚷嚷,接着松开了手。比利尖叫着向下坠去,夜翼也尖叫起来,朝急速下降的小男孩射出了勾索。

勾爪在二楼的位置抓住了小男孩的裤带,并缠住他,让他在缓冲绳的帮助下毫发无损地稳稳停止了下坠。夜翼总算停止了尖叫,而那个劫后余生的小家伙竟然咯咯笑了起来。

“超人。”比利尖声叫道,朝他挥着小手,“超人!”

“是夜翼。”夜翼咕哝道。他的嗓子又疼又干。

几分钟后蝙蝠侠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边,粗暴且精准地把那位母亲绑回了房间。他跟在后面,抱着小比利,把他放到了他的婴儿摇床上。任务胜利完成,蝙蝠侠和夜翼的第一次合作,完美谢幕——远处传来警笛声,看来是退场的时候了。夜翼期待地看向蝙蝠侠的背影,不确定黑暗骑士会对他说些什么。他至少可以确定的一点是蝙蝠侠不会和任何人击掌,所以他没有傻乎乎地高举起手臂。

“嘿……”他憋不住开口道,充满期待,“我们……”接下来去哪?

可他没有说完。蝙蝠侠在他出声的刹那猛然回过头来,恶狠狠地瞪着他,让他把下半句话吞回了肚子里。蝙蝠侠眉头高耸,下颌紧绷,仿佛他是个复杂的难题,一个麻烦,一个棘手的大麻烦。

夜翼?”蝙蝠侠嘶哑地念出他的名字,“所以,你的名字是夜翼?”

他点了点头,并有一瞬间为自己的名字终于从蝙蝠侠口中说出而陷入了短暂的,充斥着糖果和彩虹的晕眩之中。更棒的是,他能从黑暗骑士的表情中读出某种复杂但同时熟悉的东西。蝙蝠侠还记得他。他满怀欣喜地想道。老天,三个月了,但他还记得他!

然而下一秒蝙蝠侠便揪住他的领子把他拎出了窗外。蝙蝠侠射出了勾爪,他则像只被提着后颈的猫咪或是什么的一样四肢悬空被蝙蝠侠强行带去了一栋大楼的楼顶。接着蝙蝠侠把他狠狠地拍在了楼梯间的墙壁上,按住他的肩膀和胸膛,让他死死抵住粗糙的砖石,像只被猎豹按住的猎物。

“别挡我的道。”蝙蝠侠一字一句地冲他低吼,“这是我的城市。”

“这当然是。”夜翼捏着嗓子,半是惊恐半是气恼地回话,“但这不妨碍我帮你的忙,不是吗。”蝙蝠侠看上去想说些什么,但夜翼壮着胆子抢在他前面提醒道,“而我已经帮过你不止一次了——难道这就是你感激别人的方式?”

蝙蝠侠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弓起背来,冲他低吼,“我并不赞赏这种帮助,孩子。”孩子这个单词被他说得别有深意,夹杂着几乎有些刻薄的傲慢和借以发泄的气恼,“你在把你自己置于危险之中。”他松开手,夜翼大口喘息着,被寒冷的夜风呛得几乎干呕起来。“我感谢你的出手相助,如果这是你想要的。”蝙蝠侠后退一步,毫无感情地说,“但我不需要。”

“不,你需要。”夜翼固执地反驳。接着尴尬地发现他的领口被蝙蝠侠撕坏了。都怪廉价布料——说过了,他买不起凯夫拉。他双手交叠在胸前,试图掩护裸露在寒风中的胸膛。

“不。”蝙蝠侠拒绝道,然后看也不看他一眼地转身离去了。

 

Chapter 03

布鲁斯摘下面罩,大步朝着占据了整面墙壁的中央电脑走去。阿尔弗雷德正坐在屏幕前的靠背椅上打盹,尽管他曾多次劝说,老人却从不愿在他平安归来之前上床入睡。而这只是他们每天所经历的关于生活方式所存在的分歧中最简单的那一个。

他放轻了脚步,但曾为中情局服役过的管家还是在他靠近时立刻清醒过来。阿尔弗雷德动作迅疾地拿起放在一边的托盘,然后以完美的礼仪起身把座位让给了他。“发生了什么,布鲁斯老爷?”对于他的情绪,阿尔弗雷德总是一如既往地敏锐,“你打了一只小狗吗?”

“我遇到了那个新义警。”布鲁斯低声回答道,拿起托盘上的三明治。

“那个在这三个月里一直跟踪着你的小家伙?”阿尔弗雷德的声音里带着显然的笑意,老人似乎觉得一个甩不掉的尾巴对于蝙蝠侠来说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就像“鸽子追逐着鹰隼”*一般。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布鲁斯低声抱怨道,捏住了鼻梁,“他会让自己惹上麻烦的。他甚至只穿着一身滑稽的——”

阿尔弗雷德用一声不轻不重的鼻音打断了他的话,“于是你出于担忧和好心而狠狠地伤害了他,并且期待这就能让他永远不再出现在你面前?”管家成功地让他把接下来的抱怨都咽了回去,并心情不悦地狠狠咬了一口三明治,“我猜得对吗,布鲁斯老爷?”

布鲁斯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对我今天下午气跑达米安的体操老师这件事感到耿耿于怀,阿尔弗雷德。”他低声说,“但这不是同一件事——”

“我无法看出这究竟有什么不同,先生。”管家说,优雅地侧过身拿走了空掉的托盘,“并且,除了你在刻意试图赶走一切接近你的人之外,我想不出任何其他你这样做的原因。”

布鲁斯咬着三明治,沉默了一会儿。最终,“你为什么不去上床睡觉呢,阿尔弗雷德。”他敷衍道,“已经很晚了。”

阿尔弗雷德拖沓着脚步,长吁短叹地走远了。蝙蝠洞终于再次陷入了空洞的寂静之中。布鲁斯深吸了一口气,回头再次确认管家的确已经离开了蝙蝠洞,接着才在蝙蝠电脑的检索器中输入了迪克·格雷森的名字。

无数图片和文字在一瞬间充满了所有的屏幕。他眯起眼睛,注视着那些熟悉的画面和报纸标题。那缕消失在记忆之河中的透明渔线突然间绷紧了,仿佛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咬住了它的另一端。接着,一切都从浑浊不清的泥潭之下浮现出来,腾跃入空中。

迪克·格雷森。理查德·约翰·格雷森。玛丽和约翰·格雷森的独生子,飞翔的格雷森的一员,最后一员。

他是那个男孩。

那个被留在高台上,孤独地看着自己父母坠落的男孩。

回忆像是搅动的船桨,在他脑中掀起波澜。那个被痛苦和执念追缠的灵魂曾是他深夜独行时唯一的慰藉。当他在哥谭深夜的街道上看到男孩瘦小的身影时,他看到了他的过去。他看到了一个同样被愤怒和迷惑遮蔽双目的男孩,在失去的悲痛中跌跌撞撞地走向必然的宿命。男孩像是他无可回避的倒影,却又同时是漆黑路途中唯一同行的火把。在有男孩陪伴的那几个夜晚,他无法否认地感受到了一种全新的,早已被他忘却的激情。

迪克·格雷森的存在曾提醒他为什么他会成为蝙蝠侠。

他曾经无比担忧年轻的格雷森会选择一条黑暗的,疯狂的道路,或是像他一样成为一座城市的附属品,一个被善行囚禁住的行善者。他给了男孩他所能给予的所有关怀,他给了他一个暂时的家,一个复仇的途径,一个黑色的榜样。他希望男孩能变成一个不同的东西,一个较之于他更加完整和健全的灵魂。

而当他们再次相见的时候,他竟然没能立刻没有认出对方来。也许他只是太久没有像这样真正地思考和回溯过他作为布鲁斯·韦恩的生活。另一重身份在他生活中所占据的时间越来越多,原本维持着微妙平衡的天平开始歪斜,把越来越多的精力和资源倾倒进属于黑夜的那个托盘中。他已经厌倦了躲藏和伪装,和其他一切在日光下必须的束手束脚。有时候他甚至也不免怀疑自己的平民身份是否还有存在的必要。

但一旦那扇闭合严实的大门开始松动,记忆便轻而易举地涌现出来。他立刻想起三个月前,当哈利马戏团在惨剧五年后首次造访哥谭的时候,布鲁斯·韦恩曾是贵宾席上的一员。并且,韦恩基金会以他的名义资助了首场演出的烟火和特效。这意味着他为自己买来了在首场演出上致辞的特权。

但他从没有机会真的走进那顶大帐篷里——双面人绑架了市长的双胞胎女儿,他的全副精力都聚焦在了这件案件上。他彻底遗忘了那场演出,布鲁斯·韦恩也从没有如约出席。当第一束烟火在天际蔓延出宏伟的树状图案时,他正驱车穿越整个老城区,试图追上双面人的直升飞机。

他的勾爪抓住了直升飞机的起落架,但哈维的子弹打断了他的伸缩绳。他从空中坠下,砸中了一个生锈的防火梯。接着那个快散架的金属楼梯倾斜着开始倒塌,而他勉强用一只手攀住它,好让自己别滑下去。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那个声音。“抓住我的手!”他抬起头,而一张过分年轻的脸从楼顶上探了出来,一块挖去两个洞的蓝色丝绸挡住了年轻人的眉毛和颧骨,一双奇异的浅蓝色眼睛却毫无阻暴露在外。那双眼睛中同时凝聚着恐慌和激情,因而在夜空中闪烁着微光。这是一个他此前从未见到过的新蒙面义警。

一个新的蒙面义警,在哥谭。而他竟然对此完全不知情。

在防火梯彻底倒塌前的几秒钟里,他艰难地过滤掉了所有的怀疑和防备,接着抓住了那只手。

一个倒塌的防火梯。他想。这甚至算不上紧急,更不可能算得上是一个危机。他没有道谢。没有时间,也没有必要。他很感激这次帮助,但他并不需要。他有至少五种方法能让自己在那种情况下安然脱身。

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他曾多次向所有人强调过这一点。他必须独自战斗,他只能依靠自己。因为一旦当他习惯了有人照顾自己的后背,却没有人在当他需要的时候赶到,那会是一场灾难。

他不能妥协。

解救出双胞胎之后,他立刻开始寻找一切关于那位新义警的蛛丝马迹,然而他却几乎一无所获——好像那个穿着滑稽的黄色和蓝色制服,浑身绑满丝带,在脸上绑一条挖去两个洞的布就出来行侠仗义的男孩只是个幻觉,或是个彻彻底底的外来者。

那一晚他被彻彻底底地打扰了。他再没有心思关注哈利马戏团的表演或是他曾经资助过的那个男孩的近况。当他彻底地从调查和善后中脱身时,马戏团已经离开了。但那个新义警却突兀地闯进了他的夜间生活中,并不由分说地在那里插上旗子,安营扎寨。他多了一个怎么也甩不掉的麻烦。而这还不是他所遇到的唯一的麻烦——迪克·格雷森在这些年的失联后也找上了门。

而他竟然没有认出对方来。

那个曾经瘦弱的男孩如今长成了一个健壮的年轻男人。他长高了至少一英尺,并且换了新的发型。尽管必然的相似性和个人特征依然明显,证明这依然是曾经被他涂了满脸奶油,再搂着拍照的马戏团男孩。但这个快活的年轻人和他记忆里那个忧郁痛苦的小家伙相差甚远——现在的迪克·格雷森友善而热情,像是个和这座城市格格不入的入侵者。年轻人毫无防备地把自己的本质暴露在外,把从未被苦难磨损的天性投射入言行之中。他的举止中显露出稚嫩和天真,像是未经磨砺的花岗岩,或是丛生于灌木间的野蔷薇。但年轻人的坦率里不无优雅,而并不是纯粹出自愚蠢,这让他显得更加可敬。

也许在潜意识中他便从未把格雷森和哥谭联系在一起,因而从未期待过和他的相遇。这位天性活泼的马戏团男孩从最开始就无比清晰地表现出他的特质。他是一个过客,对于哥谭来说,或是对于无论是在布鲁斯·韦恩还是蝙蝠侠漫长而艰辛的生命来说。他不属于这里,他也不属于某些黑暗疯狂的冒险。他是一个艺术家,一个演员,一个旅行者。他必然会离去,并且可能永远不再回来。

他曾经考虑过成为格雷森的监护人,毕竟能有一个兄长来照顾和指引总好过在关爱中心里孤独又茫然地度过整个青春期。但他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他知道自己所能做的非常有限,而他不愿用感情的联系困住男孩。当格雷森想离开哥谭,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情时,他不愿成为他的阻力。

像他预料中的一样,格雷森在成年后便离开了哥谭,回到了马戏团。他在那里找回了自己的一席之地,而他以为这会是他们命运永恒的分叉点,从此再不交集。

可现在,在两年之后,格雷森却重新回到了哥谭,并选择了留下。

他必须知道格雷森为什么会留下。他必须知道是什么促使他改变主意,决定留在这个残酷的,罪行累累的城市。这个他曾经决意要抛之身后的地方。

他必须弄明白。

“早上好,达米安。”布鲁斯说,揉了揉酸胀的眉心,“我以为你至少会为了一整个早晨的体育锻炼稍微吃一点早餐。”

“等我做完这组倒挂——嘿!”男孩话说了一半突然止住,似乎才发现自己的回应对象和往常有些不同。他的双腿依旧稳稳勾在架设在书房的合金吊杆上,原本紧绷的上半身猛地垂下,倒着看向了布鲁斯的方向。男孩的短发因为这个动作而显得比平时更加挺直锋利,像是只紧紧团起的非洲刺猬。“阿尔弗雷德去哪了?”

“他在准备汽车。”布鲁斯回答道,翻过一页报纸。他读着薇基·维尔写的文章,它占据了整整一个版面。布鲁斯·韦恩的重建复兴计划——哥谭的明日之星。达米安从舌尖上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啧,松开腿弯的劲道,从吊杆上跃了下来。

“你在这里坐了多久了?”达米安一只手插在帽衫的口袋里,另一只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然后毫不在意地抹在了衣服上。阿尔弗雷德可不会乐意见到这个的。他很可能会把一条洗晒得芬香柔软的手帕直接丢到达米安的脸上,让他别像个脏兮兮的没教养的乡下野孩子。但阿尔弗雷德现在正在楼下处理些运转电脑的工作,而布鲁斯并不准备代理他的职责。

布鲁斯看了一眼手表,回答了男孩的问题,“十三分又二十七秒。”他合上了哥谭公报,“还有不到一个小时你的体操课就开始了,我想你该吃你的早餐了。”

达米安皱着眉看了他一眼,然后气势汹汹地从他身边走过。“你今天起得很早。”达米安在他身后说,发出些细小的声音,接着是托盘罩被放在一边的碰撞声,食物的香味弥散开来,“或者,你根本一夜都没睡?”布鲁斯哼了一声表示承认。但达米安并不准备在这个话题上放过他,“我知道你昨晚做了什么。”男孩的声音因为塞满嘴巴的火腿和面包而含混不清,“我知道你在溜出宴会后做了什么。”他半是指责半是炫耀地说,“我跟踪了你,父亲。我看到了那具无名尸体,还听到了所有你和布洛克警官的‘闲谈’。”

布鲁斯回过头去,达米安正趾高气扬地抬着下巴看他。他的嘴里叼着面包,手里拿着一个装满紫红色液体的玻璃杯。“你不该跟踪我。”他沉下脸来,试图给男孩一个严厉的警告,而达米安习以为常地用一个白眼回报他,“没错,我会非常享受被你抛弃在宴会上,不得不替你应付那些庸脂俗粉的时光——才怪。如果你早点让我加入你的话,我就不需要跟踪你了。”

布鲁斯摆出了一贯的冷酷面具来应对男孩的要求,“我说过,我还需要继续观察才能做出决定。”

“可我不想再等下去了。”达米安把果汁重重放回桌子上,“你已经让我等了整整一年。我可以用这一年做很多卓越的事情,而不是像个普通的傻瓜一样去学校,做作业,学什么该死的体操。”

“注意语言,达米安。”布鲁斯警告道,却别开了视线,“你并没有错过任何事。”他的声音不够自信,也不够响亮。他感到疲惫,不是一夜没睡所带来的那种,而是某种深层的,仅靠休息和逃避无法摆脱的疲惫。“你的生活有着无可比拟的精彩,你只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我不这么认为。”达米安耸了耸肩,把吃了一半的面包丢回了餐盘里,面包屑洒在了桌子上,而他毫不在意,“你把这种东西叫做‘精彩’?那是在侮辱这个词,父亲。”

布鲁斯吸了口气,对于儿子的咄咄逼人总算感到了一丝恼怒。他对于达米安一向足够宽容。鉴于男孩母亲特殊的身份以及他在男孩生命中所缺失的那些年,他不得不更加耐心一些。但这不妨碍他对达米安约法三章,并用绝对的控制权建立起父亲的威严来。没错,他有时候可能有些保护意识过重,但他从未试图困住达米安,或是剥夺男孩生命里的乐趣。他仅仅是想让他平安和正常地长大。

老天,达米安还只是个孩子。他不可能也绝不会让一个孩子做自己打击犯罪的搭档。

“我不希望再和你讨论这个问题。”布鲁斯尽量强硬地宣布,并皱起眉来,试图让达米安意识到自己的态度绝无更改的可能。他叠好报纸,把它放在阿尔弗雷德常坐的那把老式扶手椅上然后站起身,“半小时后见。”

“没问题。我吃完了。”达米安说,用袖子擦了擦嘴,然后把一片狼藉的托盘留在那里就转身离开。托盘里还剩半片面包,浇着柠檬汁的蔬菜和水果切片看上去一口没动,果汁也依然还是满满一杯。布鲁斯叹了口气。他知道达米安的面包上一定早已涂好了黄油,沙拉里放着孩子喜欢的甜奶酪,果汁也正好是一个适合这种寒冷季节的温和温度,就像他在那个年纪管家为他准备的一样。但达米安丝毫不为所动,依然觉得这是强加在他身上的可怕的额外条款。而这一切都如此熟悉,简直像是某种对过去的再现。布鲁斯不由得略微不安地别过脸去。难怪老人的晨峰高血压一年比一年严重。

他得给阿尔弗雷德涨工资。

“等等。”达米安从书房的门口倒退了回来,“什么?”

“什么‘什么’?”布鲁斯把双臂抱在胸前,低头看向矮小的男孩。

“‘半小时后见’?”达米安挑起眉,提高了声音,听起来有些大惊小怪的,“你刚才说的。”

“我以为你需要用半小时来冲个澡或是做些其他的事情。”布鲁斯耸耸肩,“我们可以现在就出发,如果你不需要的话。”

“出发?去哪?”达米安看上去迷惑且充满戒备。布鲁斯知道男孩正在仔细地观察自己,试图找出他被脑控或是其他什么的证据。这让他的心情不由自主地变好了一点。

“去上课。”他平和地回答,没有露出一丝破绽,“你今天的体操课。”

达米安的嘴巴张开了,他相信这是男孩在极度惊讶时的无意识行为,“我们有过约定!”达米安叫了起来,并往回踏了一步,“你说过你不会插手这件事!”

“事情有变化。”布鲁斯简短地回答,但达米安显然不会善罢甘休。“如果这是因为那盒手机的事情。”男孩听起来有些愤怒,很可能是源于自尊受挫,“我向你保证过我会处理好它。而你也该遵守承诺,不要再管体操课的事情。”

布鲁斯略有些尴尬地吸了口气,“这不是因为手机的事情。”

“那是因为什么?”达米安眯起眼睛,把怀疑的视线投射到他的身上。布鲁斯感到更加不适,他咳嗽了一声,别过脸去。和儿子争论是一回事,被儿子审视则是另一回事了。

“因为你的老师。”他最终承认道,“我需要和他见一面。”

“你说格雷森?”达米安的嘴角略微上钩,显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幸灾乐祸,“难道他和你调查到的不太一样?”

布鲁斯无奈地摇了摇头。“我知道你为什么对我插手你的生活如此抗拒,达米安。”他呼出一口气,“也许你觉得我只是想掌控你的人生,只是想找机会监视你,以确保你不会做任何错事。但这并不是我想让你去上这门课外体操课的原因。”男孩将疑惑而恼怒的视线投向他,而他哽住了。只有短暂的几秒钟,但这段全然的寂静依然让达米安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些。“我不想让你总呆在这座又大又阴森的大房子里。”布鲁斯最终说道,意识到自己在引用格雷森对他说的话,“我不希望你在这里独自长大。”

“我想让你多和同龄人交往。”这正是我在你这个年纪所缺失的。我不想让你变得和我一样。

他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口,但他想达米安会明白的。他是个非常聪明的男孩。

“我知道初级体操对你来说易如反掌,这是你的优势。这门课不会让你心烦,也不会让你觉得无趣,这是我为你选择这门课的初衷。”

达米安静静地看着他,仅仅是凝视着他,目光里没有任何揣摩或是责备的意味,“谢谢。”男孩在漫长的沉默后低声说,耸了耸肩,显得有些无所谓。但他琥珀色的眼睛无比明亮,耳朵也有些发红。几秒钟后达米安挪开了视线,挠了挠后脑,接着欲盖弥彰地调侃道:“老天,我从不知道你是个多愁善感的人,父亲。”

“你只需要明白,我今天送你去上课和你无关。”布鲁斯看着地毯上不断重复的细琐花纹,故作镇定地清了清嗓子,“我只是还欠你的老师一个道歉。”

而且因为阿尔弗雷德正在蝙蝠洞里操控电脑交叉检索从死者指甲里找到的DNA样本,试图找到匹配的对象。这个搜索可能要延续几个小时,管家没办法送达米安去上课。但他不准备和达米安讨论关于案件的细节。对于一个十岁的男孩来说,他显然已经知道得太多了。

“他话太多,而且还总是傻乎乎地笑。”达米安坐在副驾驶座上细数着格雷森先生的罪行,“他的T恤只有那么几件,像是从哥谭骑士队的胜利游行上捡回来的。”

“唔。”布鲁斯转过方向盘,让他们拐进了泊车位里。“听上去不太糟。”

“这还不是最糟的。”达米安再次从舌尖上发出了那声“啧”,“他还是个移动的荷尔蒙工厂——我不在乎这词这是什么意思——但我听到过其他人这么形容他。”

“他的确十分英俊。”布鲁斯不自在地说,戴上墨镜,拉开车门,并示意达米安也下车。男孩脾气暴躁地摔上了车门。哥谭市体操训练中心占据了一栋三十层的写字楼中的两层,夹在一家私人银行和一家瑜伽俱乐部中间。韦恩企业名下的建筑公司和供电公司分别负责了这栋大楼的建设和后期供电,但这还是布鲁斯第一次踏足这栋覆盖着玻璃幕墙的建筑物。他们需要搭乘位于侧楼的胶囊一般的高速观光电梯,体操中心在二十三楼。

而达米安坚持不懈地在整个路程中向他据理力争他的体操老师过于性感是一件多么糟糕透顶的事情。

“所有的女孩,隔壁班的那些,在下课的时候都会围着他。”达米安在他耳边嘶嘶地念叨,“你无法想象那么多无知的,把外表置于一切之上的女人们聚集起来有多么可怕。她们就像是一群画着浓妆的啮齿类动物在为了一棵松果厮打尖叫。”

哦,相信他,他知道。只不过他所遇到的那些大部分已经被酒精和软毒品弄垮了脑子,因此说不上她们究竟是在争夺什么,还是只是因为神志不清而胡言乱语。

他们的电梯到达了二十三层,伴随着女声提示音,金属门缓缓打开。达米安迫不及待地从那条小缝里挤了出去,而他迟疑了一会儿,接着才踏出电梯。

他发现找到格雷森先生比他想象得还要简单。

迪克·格雷森正站在那个写着哥谭市体操训练中心前台接待处的绿色大写标牌下面,斜倚着灰色的环形台面,在和红发的接待员说着什么。他穿着一件写着哥谭骑士的墨绿色无袖短衫,下身则穿着浅色的紧身牛仔裤。正常人穿成这样一定滑稽透了,但这些毫无时尚感可言的衣服在年轻的格雷森先生身上却显得并不突兀。大概一个好身材的确可以拯救一切。布鲁斯注意到格雷森先生正在微笑,显然心情很不错。很快,微笑演变成了大笑,格雷森先生上气不接下气地弯下腰去,似乎刚刚听到了一个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话。

布鲁斯吸了一口气,感到有些迷惑不解。格雷森的笑声像是一串橡胶尖刺的飞镖,一枚接着一枚无声地刺入他的心脏,让他身体内部的某个地方又麻又痒。而他不明白那意味着什么。也许他只是忍不住感到羡慕。格雷森听上去如此快乐,仿佛任何事情都没有办法让他烦恼。

当他们即将经过接待处的时候,格雷森先生才总算注意到了对他虎视眈眈的达米安。“嗨。”他微笑着冲着男孩招手,而布鲁斯注意到他的右手臂上有一条色泽暗淡,即将消退的伤痕——某种抓痕,更准确地说。“今天到得很早啊,达米安。”

达米安哼了一声,朝着更衣室的方向走去。格雷森的手停留在了空中,讪讪地垂下,然后又猛地抬起,探向脑后,试图掩盖刚刚的不知所措。布鲁斯轻咳了一声,走上前去,补上了达米安刚刚的位置。他微笑着朝年轻人挥了挥手,试图弥补男孩的任性之举。

格雷森的眼睛睁大了。他似乎刚刚才发现布鲁斯的存在,并为此感到惊讶和——紧张。布鲁斯注意到他浑身的肌肉似乎都绷紧起来,原本松散随意的站姿里也带上了戒备。“韦恩先生?”格雷森的音调沉了下去,在嘈杂的环境里也依然能听出他话语中的嘲讽意味,“今天是送达米安来上课?真少见。

布鲁斯维持着自己的完美微笑,装作完全没有听出对方话语里的嘲讽,“事实上,我是来见你的。”

格雷森露出了一副受到惊吓的夸张表情,但布鲁斯选择性忽略了对方的抗拒,依然自顾自地扮演着无知而轻佻的哥谭王子。他上前进一步,格雷森向后退一步。他们像两只对峙的公牛,亦步亦趋地保持着距离。接待员小姐的眼睛在眼镜后满含兴味地微微眯起。格雷森朝他摆了摆手,接着用手臂环抱住自己,似乎对他过于亲切的态度感到毛骨悚然:“你今天看起来很奇怪,韦恩先生。”

好吧,也许哥谭宝贝布鲁西的戏码该到此为止了。

“我只想说我很抱歉。”布鲁斯收起了笑容,向年轻人伸出一只手,“无论是对于我的误解,还是对没能及时认出你这件事。”可格雷森冷哼了一声,毫不领情地避开了他伸出的手,接着躲进了环形的接待处里。他则被挡在了外面。

“格雷森先生,我很高兴你决定回到哥谭。”布鲁斯把双手都撑到了光滑冰凉的石头台面上,“我只是想聊聊。”格雷森皱着眉抬起头,略带怀疑地打量着他。年轻人似乎非常信任厚实的台面可以保护自己,因此并不决定从那个圈起的环形区域中逃离。可他们离得近极了。他的手再向前伸一些就能碰到那条结实的手臂。

“除了推销员外没有人叫我格雷森先生,韦恩先生。”

“除了我的下属外没有人叫我韦恩先生,格雷森先生。”

他们剑拔弩张地对峙了一会儿,直视着彼此的眼睛,像是在玩一场谁先认输的游戏。“好吧,迪克。”布鲁斯率先做出了让步,因为他是一个成熟的,行事可靠的成年人。说实话,他宁愿先让步的是他自己。布鲁斯抱起手臂,抿起嘴唇,等待了一会儿。但迪克并没有对他的话作出回应。迪克咬着下唇,似乎并不愿轻易地放弃抵抗。那双浅蓝的眼睛恼火又困惑地注视着他,让他无法克制地感到焦虑不安。

于是他突兀地接上了自己刚才的话,“你今晚有空吗?”他说,迫切地渴望打破此刻的僵局,“我想也许我们可以聊一聊,关于你离开哥谭后的生活,还有你最近改变主意的原因,——我来请客。当然,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就当做是我的——”

“不,不,停下,韦恩先生。”迪克躲在做接待员的红发女孩身后(她把手抓进了红色的齐肩发里,朝上翻着白眼),充满尊严地越过她的肩膀探出头来,接着坚定地拒绝道,“我很抱歉,但我不想陪你玩什么富家子弟的社交游戏——我很感激你几年前对我的帮助,但也仅此而已。”布鲁斯皱起眉,迪克对他耸了耸肩,话语里带着轻快但毫不留情的指责意味,“我接受你的道歉。但如果你依然像那天一样,认为我会觉得你的青睐是一种荣幸,而约我出去能证明我的确对你有所企图,那你可就大错特错啦。”

“我没有那个意思,迪克。”布鲁斯举起双手,直起身示意自己的妥协,同时也能更好地看到迪克的脸,“我是真心地在试图弥补我的过失。”

迪克微笑起来,摇了摇头,显然并不相信他的话。

“我可以证明给你看。”布鲁斯把手放了下来,“你要怎么样才能相信我?”

迪克的眼睛亮了起来,“我倒是知道知道有个办法可以。”迪克神秘地压低了声音,并朝他挑衅似的眨了一下眼睛,“如果你有那个胆子的话,韦恩先生。”

布鲁斯挑起了眉毛。

“我,布鲁斯·韦恩。”十分钟后,布鲁斯站在一把摇摇欲坠的红色塑料椅上,用体操中心宣传单卷成的扩声器朝着在接待中心里所有来接送孩子的家长和他们的孩子宣布,“是个自大的混蛋。而格雷森先生不是基佬,真的不是,千真万确。如果迪克·格雷森是基佬,那布鲁斯·韦恩肯定也是,我保证。”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无数交杂着惊恐和好奇的视线向他投来。紧接着猛然升腾而起的哄笑以及快速急切的探讨声充斥了整个大厅:

“那真的是韦恩?”

“是他!他和电视里一模一样!”

“哦老天,格雷森先生不是基佬?”……

当布鲁斯回过头的时候,接待员小姐和迪克已经笑得没办法站直身子。他设法从塑料椅上爬下,带着韦恩式的手忙脚乱,还差掉连人带椅子一起翻倒在地。迪克快步走来扶了他一把,架着他的手臂让他免遭了摔痛屁股的危险。而当他低下头,正准备亲热地向好心的体操老师道谢时,上课的铃声却恰好响起了。迪克立刻放开了他的手臂,朝着教室的方向走去。

“嘿。”他快步追了上去,“迪克,我在想……”

“你在想什么?”迪克看上去心情好极了。他甚至放慢了脚步,微笑着,抬起眼睛看着他。他的心脏又开始发麻。那双眼睛——你很少在哥谭看到这样一双眼睛。它们让你觉得你们似乎是相识多年多年的老友,只要彼此出声请求,对方便会赴汤蹈火。

而这鼓舞他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只是在想……”布鲁斯低下头,迪克的一绺头发翘在额头上,几乎遮住了一只眼睛,让他看起来年轻极了。“……既然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任何问题了,你是否愿意改变主意,今晚和我一起吃晚饭?”

“什么?”柔和的微笑消失了,迪克的表情一瞬间再次变回了惊愕和抗拒,他剧烈地喘息了一下,接着略带恼怒地宣布道,“我说了,我不会和你出去,韦恩先生。”

“我说错了什么吗?”布鲁斯缓慢地问道。他感到舌头有些麻木,发音也变得格外艰难,似乎强烈的疑惑和不安阻断了他和自己所有发声部位的联系。他像是个过于冷静的旁观者,悬浮在自己笨拙的肉体之上,冷眼旁观着这窘迫的一幕,却无法明确地找到问题的所在。而那位令人费解的格雷森先生只是神情受伤地,恶狠狠地看着他,翘起的头发随着急促的呼吸而上下弹动,在光滑的额头上跳来跳去。这一点帮助也没有。

“如果你来这里大费周章的唯一目的就是和我约会,韦恩先生,那你仅仅是在浪费你自己的时间。”迪克轻声说,垂下眼睛,摇了摇头,“我感到很荣幸,真的,但我不是同性恋。而且——”迪克漠然地别过头去,他的声音因此而微弱下来,“——而且我想你也并不真的对我感兴趣。你只是很少被人拒绝而已。”

哦,他明白了。

在迪克的眼里,他依然只是八卦新闻里那个愚蠢的,被金钱腐蚀得一无是处的花花公子。而他的行为似乎也佐证了年轻人的猜疑。他大献殷勤,连续两次试图约对方出去吃晚餐,带着不可告人的目的,似乎把年轻人当成了他渴望入手的新收藏品,他新的狩猎对象,一个靠甜言蜜语,高档餐厅和昂贵礼物就可以收买的漂亮宝贝。然而他的本意却并非如此——

这不是他。这不是他的本性,完全不是。这一切都是误会。

“我并不是在约你,像是约你那种约你。”布鲁斯急切地澄清道,带着对目前状况的恼怒和无法自证清白的无奈。“我只是……”他顿住了,一时找不出合适的借口,而迪克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似乎早已预料到了这一切。年轻人急于脱身似的转身大步离去,他只好再次追了上去,但这次他没能走多远。接待员小姐从后面拉住他的手臂,把他拦在了原地。他几乎下意识地挣脱出去,但理智让他乖乖停下了脚步。

“你不能进去,韦恩先生。”接待员小姐说,她的胸牌上写着芭芭拉·高登,前台临时工。“这是教学场所,你得在接待室里等。”

布鲁斯随便地答应了几声,目送着迪克的背影消失在了漆成薄荷色的更衣室铁门后。

好极了。他是来道歉的,却让自己彻底上了迪克的黑名单,大概。

当达米安的声音从他头顶连续不断地倾泻下来时,他才发现已经到了下课时间,而他坐在接待室里睡着了。“你睡着了。”达米安指出,大声把这个显而易见的事情嚷嚷得众人皆知,“你在接待室的椅子上睡着了!”男孩惊讶而赞叹的口气好像在夸奖他刚刚做了一件了不得的壮举。周围同样坐着打瞌睡或是摆弄手机的家长们将满含兴趣或是略带谴责的目光向他们投射过来,

“没错,我知道,达米安。”布鲁斯有些尴尬地回应道,“我们马上就回家。”他承诺道,从狭窄的塑料椅中站起身来,“但你得在这里等我一下。我有话要和格雷森先生说。”

达米安的眼神一瞬间由赞叹变为了极度的不信任。他的嘴角向下撇去,眉头也紧锁起来。男孩嘟囔道:“到底有什么好说的。”布鲁斯心虚地拍了拍男孩的肩膀,试图安抚他,接着便四处张望起来。现在是下课时间,接送孩子的家长和尖叫傻笑着的小孩子充斥了整个接待处的空间。大一点的孩子则单肩背着书包,三三两两朝着电梯走去。哪里都没有迪克的身影。布鲁斯拦住了一个稍大些的男孩,冲他露出了礼貌的笑容:“能否请问一下,格雷森先生现在在哪里?”

“很可能还在更衣室吧。”男孩耸了耸肩,他的个子不太高,眼神倒很锐利,“上完课之后我们会去更衣室换衣服。”

“你竟然问了提摩西·德雷克。”当布鲁斯向男孩道完谢,回过头试图确认达米安的方位时,男孩恶狠狠地叫道,挥舞着手臂,“他是个自大狂,死宅男,没用的娘炮,而你竟然去问他而不是我!”

“因为你看起来并不想提供帮助。”布鲁斯疲惫地说。他推着达米安的后背,和不情不愿的男孩一起逆着人流向更衣室的方向走去。前台的接待员小姐依然尽忠职守地坐在电脑后面,看来如何通过她那一关依然是个难题。一个大难题。

然而,就在他即将因为耗尽耐心而彻底放弃的时候,一丝灵光穿透迷雾投射到他的头顶,他有了一个计划。

“达米安,你必须帮帮我。”他弯下腰,扶着男孩的肩膀低声下气地恳求道,“这件事只有你能帮我,德雷克和其他的人可办不到。”

达米安果然上钩了。

“高登小姐。”布鲁斯礼貌地问候接待员,“达米安把手机落在了更衣室,我能不能进去替他找找?”

“他为什么不自己进去找?”高登小姐停下了在键盘上不断敲击的手,从眼镜上方看着他,似乎想仔仔细细地把他剖析清楚。布鲁斯勉强维持住微笑,用眼神示意达米安开口。

“因为我昨晚违背父亲的命令吃了一个隔夜的辣味鸡肉卷。”达米安面不改色,毫无表情地说,“现在我需要去厕所自食恶果。我的肚子好疼,戈登小姐,我得立刻去。”

布鲁斯用假咳打断了达米安背书般刻板的陈述,“总之,我得代达米安进去,而他要去一下厕所。我想这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高登小姐看起来显然对他们所说的东西一个字也不信。布鲁斯的笑容渐渐僵硬起来,达米安也绷不住开始原地跺脚,似乎想立刻转身离开。但女孩在漫长的凝视后还是松了口,“你进去吧。”她对布鲁斯说,接着把目光转向了达米安,“而我会陪这位腹泻的年轻先生去厕所并确保他能在高峰期得到一个空位,即使这意味着我得在男厕所外大喊——因为我实在是一个好人。”

高登小姐促狭地眯起了双眼,达米安发出了气急败坏的低声嘶吼,布鲁斯礼貌地朝女孩点了点头,接着头也不回地快步朝更衣室走去。他知道回家之后等待他的是达米安的怒火和指责,还有很可能维持多天的冷战,而这大概都是他活该。但当他推开那扇铁门的时候,心脏一瞬间因为期待而紧绷起来的奇异感觉立刻把所有的愧疚都淹没了。

可迪克并不在更衣室里。

他检查了两遍。被崭新的铁质储存柜隔成几个区间的封闭房间内除了几个围在长条木凳边打游戏的男孩之外空无一人。而贴着格雷森姓名缩写的那个柜子紧紧关着,看不出究竟是已经被锁上了还是从未打开过。

布鲁斯绕到了通向教室的门边。那扇橄榄色的木门虚掩着,里面传来说话的声音。然而仅仅是门缝中传来的模糊声音却并不能让他断定那是他要找的人。他只好尽量轻柔而无声地把门推开更多一些——他等待了几秒钟,一切如常,并没有人发出抗议,也没有人跳出来警告他说他的行为是彻彻底底的偷窥。于是他干脆把门完全推开了。现在他看到了体操室的样子,首先是整整两面墙的镜子,一些体操用具,吊环,单杠,厚而宽的垫子。然后他看到了一群穿着运动服的年轻女孩,最大的也不超过十六岁,正站在房间的西南角,围着什么东西又笑又叫。

哦。他想起了达米安的描述。

她们围着的是迪克·格雷森。

他从镜子里看到了体操教练的背影。他只穿了一条紧身的运动裤,光着脚,并且光着上身,似乎因为运动的热度而脱去了上衣。他全身的肌肉完美而匀称,整个后背的线条像是某种艺术品。而尽管年轻人看上去像是个以身体为生的职业模特,他却显然对自己现在的处境感到非常尴尬——他把手臂挡在身前,一直在向后退,似乎实在抵御不住女学员们的热情攻击。布鲁斯握住了门把手,试图理清自己的思路。但他的身体已经快过了他的思维,他大步走了进去。

“迪克?”他叫道,朝着被围住调笑的年轻人走去,他的皮鞋底在铺着橡胶的地面上发出响亮的击打声。这不是他第一次叫男人的名字,但这个单词依然把一阵酥麻的电流送上他的脊背,“你没事吧?”

女孩们因为新成员的加入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她们回过头,略微散开了一些。接着比刚才更加欢乐和激烈的声音爆发出来,“这是谁,格雷森先生?”有人叫道,“那是你的男朋友吗?”接着女孩的声音略带羞赧地断成了气音,“他好——帅。”

女学员们大笑起来,而布鲁斯镇定地露出笑容,穿过她们自发避让出的通道,来到了尴尬得几乎缩进墙壁里的年轻人身边。

“迪克,你该给我打电话。”布鲁斯热络地责备道,“我也想见见你这些可爱的学生们。”

“嗨。”手足无措的体操教练眨着眼睛,结结巴巴地回应他,“韦恩先生。”

布鲁斯脱下了外套,这个动作引发了一片惊呼,而他不负众望地把它披在了她们性感的格雷森先生的肩膀上。

“更衣室里的暖气可没有这么足。”他说,足够温柔地搂住年轻人的肩膀,接着护送他向更衣室走去。女孩们自动地让开一条更宽的道来。她们在他们身后欢呼和尖叫,而迪克看上去彻底吓傻了,他的嘴唇在微微颤抖。布鲁斯不由得疑心自己做得有些过火。但这一切都是为了能顺利解救被围困的人。他想。纯粹出于理智和善意,而完全没有其他的居心。

“真见鬼!”当通往教室的门在他们身后关上的那一刹那,他手臂里环着的年轻人猛地推开了他。他的衣服被丢到了他的胸口,而迪克压着声音大吼起来,“你刚刚在里面装作是我的男朋友?你是不是这么做了!?见鬼!布鲁斯·韦恩,谁给你权利——

“我救了你。”布鲁斯强硬地打断了年轻人乱七八糟的指责,终于决定暂时抛弃布鲁斯·韦恩懦弱愚蠢的世俗伪装,而用上了略带嘶哑和冷硬的声线,“如果不是我,你会和她们耗上整整一个中午,然后光着屁股回家去。”他走上前,压迫性地把年轻人逼进了角落里,并用一条手臂拦住了任何可逃离的方向,“你什么也做不了,因为她们只是些孩子。”他说,阴沉地眯起眼睛,“而即使你是个同性恋,她们也会想爬到你的身上。”

“嘿!”迪克仰着脸怒视着他,浑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有几秒钟,布鲁斯不确信迪克究竟是想把他推到墙上狠揍一顿还是想狠狠吻他——但最后这两件事都没有发生,迪克只是怅然若失地靠在墙上,用茫然而沉迷的眼神注视着他,似乎并不明白此刻空气中飞逸的费洛蒙是源自何处。他们沉默地对峙了片刻,直到迪克身侧攥紧的拳头缓缓松开了,沉重的喘息也变得微不可闻。这时候,他们的距离终于显得有些太近了——布鲁斯眨了眨眼睛,略带尴尬地仰起了后颈。迪克则叹了口气,然后抬起手,拍了拍他的手臂,大概是在委婉地表示歉意。布鲁斯收回按在墙壁上的手臂,朝迪克点了点头。

“你需要学会如何拒绝别人。”他用轻快的语调建议道,就像是上流社会的社交达人会做的那样,“得了吧,你甚至都没办法狠下心来对我说‘不’。如果我再缠着你几分钟,你一定会同意和我出去吃饭,然后把你的号码写给我,我说得对吗?”

“不,我不会的。”迪克轻声笑了起来,接着耸了耸肩,“但不是因为你不够迷人,韦恩先生。”年轻人的声音低了下去,仿佛在为自己即将说出口的话而感到羞耻,“事实上,我是真的没有时间和你出去。我得值夜班。”

“你是说,如果你不用值夜班,你就会和我出去?”布鲁斯发现自己也微笑起来,“我理解得没错吧?”

“不,我不会。因为我实在不知道我们有什么好谈的。”迪克锤了一下他的肩膀,“但我很感激你的心意,韦恩先生。”发出了最终判决的年轻人从他身边钻出,接着转身而去。布鲁斯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酝酿着些聪明话,好再接再厉地破开那层隔阂在两个人中间的,已经所剩无几的砖墙。然而当迪克旁若无人地开始脱下运动裤的时候他睁大了眼睛,把所有说辞都丢了个干净。年轻人弯下腰去,大概是在拿裤子或是什么的,而那个场面实在是超出了他的忍耐范畴。他放弃了一切再次尝试的念头,慌不择路地朝着更衣室的出口走去,但那个饱满的臀形依然像是魔咒似的开始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在他的方向盘上若隐若现,在他和达米安剑拔弩张的交谈中浮现到他眼前。

当他走进蝙蝠洞的时候,他总算感到了片刻的宁静。“布鲁斯老爷。”阿尔弗雷德从电脑前转过身来,“凶手的DNA检索结果刚刚出来了,而我恐怕……”

管家不需要再多说些什么。电脑已经将结果显示在了巨大的屏幕上。

DNA匹配结果:迪克·格雷森

 

*出自《仲夏夜之梦》

 

Chapter 04

现在是凌晨两点过四分。夜翼从腰带上取下勾索枪,比出了一个射击的姿势。但在思考片刻后他又放下了手臂——他哆嗦得太厉害。他摘下手套,用尚且还算暖和的大拇指摩挲了一下已经失去知觉的鼻尖。

看来今晚他得打车回家了。

一般情况下他会再等上两个小时,把老城区的每条街道再巡视一遍,然后很可能去哥谭大教堂广场待一会儿,听说那里的感恩节彩灯已经装饰完毕了,他可以赶在感恩节假期的第一波人流淹没整个街区之前先去好好地观赏一番,而不用担心自己的脚面会被无数鞋底碾来碾去。他会一直等到天际不再因为光污染而像是某种邪恶的征兆似的通红发亮,而从海面上飘来的雾气悄然笼住街灯的光圈。他会等到整个城市里所有尚存的热度被夜间不断降温的水泥地面吸个干净,而他开始忍不住对他那间小公寓里比他爷爷年纪还大的暖气管患相思。到那个时候他才会心满意足地折返,结束今晚的“夜生活”。但是今晚他提前了一些,提前了两个小时。

而这全是蝙蝠侠的错。

他的制服领口被那家伙撕坏了一条裂缝,罗伊替他设计的整个上半身的正面隔温层都毁了。尽管他已经尽力用针线把它恢复原状,但他不是罗伊·哈珀。他不是个天才发明家和机械专家,他没法用针线修好一个失去作用的真空隔温层。这意味着他每在室外待上一分钟,寒气都会顺着那条缝朝他的领口向里钻,从胸口一直侵袭到腹部。一个小时后这种恼人的寒冷变成了痛苦,他的胃难受极了,好像被一堆冰块敷着,让他又虚弱又恶心。

他实在无法以这种状态继续巡逻下去,更别说跟上蝙蝠侠的步调了。而今晚的他的跟踪对象行踪格外诡秘,他连那只大蝙蝠的影子都没见着。也许那个阴沉的大家伙还在因为哥谭突然多了个新义警而生气,因此在刻意躲避他,试图再次向他说明自己并不需要帮助——如果这是真的,那也太孩子气了。

而这不是唯一让他心烦的事情。今天上午,布鲁斯·韦恩——没错,就是那个布鲁斯·韦恩,那个最近被媒体吹捧成哥谭明日之星的男人——成了他的绯闻男友。他没有心情知道他的学生们都在社交网络上讨论着什么,但芭布斯整晚都在邮件里给他发各种各样的截图。显然,女学员们并不知道那个给她们的体操教练披上外套的男人是谁,但这不妨碍她们给出各种各样的猜测。

他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芭布斯的新消息。他真不敢相信她竟然熬夜到现在,只是为了——

好极了,芭布斯发来的新邮件的内容是她亲自语音朗诵的今晚刚新鲜出炉的关于他和布鲁斯的同人小说。

从他们认识的第一天起,这位著名的慈善家和纨绔子弟布鲁斯·韦恩先生就在持续不断地给他带来坏运气。你看,偏偏是布鲁斯·韦恩赞助马戏团演出的那一晚他失去了他的父母——他当然知道这听上去像是无理取闹。但无论如何,在这么多年里,韦恩的名字在他心中始终和那个绝望的血色之夜联系在一起,成为他噩梦的一部分。当那个西装革履的高大男人穿过人群向他走来,在帐篷顶下朝他伸出手的时候,他本能地感到了威胁——无可抗拒的命运在这一刻清晰地显现出了她的身影,他父母的死似乎仅仅是这座城市试图将他留下的手段,而这个男人将会掌控他之后的人生。

而他并不乐意屈从于这毫无悬念的结局。他并不想接受这个素不相识的男人的施舍。这倒不是出于嫌恶或是其他什么激烈的情绪,他仅仅是清醒地意识到他们并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即使他们的确分享着相同的苦难——他不是个笨蛋,他当然调查过韦恩的身世。只要在搜索框里输入布鲁斯·韦恩的名字,二十多年前的那场惨案便会层层叠叠争先恐后地浮现出来。

但他们绝不是同一种人。他怀疑韦恩永远也无法理解他所失去的究竟是什么。那个被无穷无尽的财产和名誉困在哥谭的男人可能一辈子也不会明白自由的含义,而任何一个马戏团小丑都可以摇晃着酒瓶高喊出这个词。可他现在也被困在了哥谭,和整座城市里日益衰败的行尸走肉一起。

他无法让自己喜欢韦恩,无论如何也不行。

最开始的一年,韦恩每个月会来关爱中心一次,带来仪器,善款,或是扩建批准书。衣着光鲜的亿万富翁空着双手,众星捧月般踏进他的生活空间里,闪光灯如影随形——只要是有关布鲁斯·韦恩的事情,记者好像永远不会厌倦。更何况每次捐赠仪式上男人的身边每次跟着的都是不同的女伴,所有人都喜欢八卦新闻。有时候他能辨认出那是某期花花公子封面上的模特,或是哪个小有名气的电视剧明星。他和韦恩从未真正地谈心过,他们从没有那个机会。他那时还在证人保护计划里,保护条例不会允许韦恩冒着把他的信息暴露出去的危险公开地和他见面。而事实上,他也不认为自己能和这个养尊处优,像是上天宠儿一样的男人谈女孩,橄榄球,代数考试,或是其他学校里的事情。

第二年的时候韦恩不再来关爱中心。哥谭的王子好像终于厌倦了这场名为善心的作秀。韦恩关爱中心把帮助对象扩展到了街头孤儿,他就是那时候认识了杰森。

他关掉芭布斯声调夸张的语音消息,打了个电话给杰森。

“嘿。”他在说话前就已经堆上了满脸笑容,尽管电话另一头的人并不可能看到他的表情。“杰森,能帮我——”

他的声音被一阵怒气冲冲的叫骂打断了。

“你最好有个好点的理由。”杰森·陶德在他耳边怒吼,“你最好有,傻屌!现在是凌晨两点!你知道我四个小时后就要去接班,你他妈的知道的,对吧!”

啊,十九岁的男孩总有世界上一切发怒的理由。

“唔。”他把手机拿得离耳朵远了些,“我知道。但我现在在西城区,呃,你总不能指望我打车回家吧。”

“我该死的不是你的司机!”

“哦拜托,今晚冷得要命。”

“那你就别穿着你的晚礼服裙出门!”

他能听出杰森已经在穿外套了。他听说杰森被送来韦恩关爱中心是因为他在偷汤普金斯诊所的药时被蝙蝠侠亲手抓了个现行。但他从未从杰森口中证实过这个言论。就像当他回到哥谭的时候,杰森已经当上了出租车司机,罗伊说杰森是看了那部电影之后决定投身这个职业的,但他也从未从杰森口中证实过这个言论。

“你在哪?”伴随着摸索钥匙的声音,男孩没好气地问他。

“市政厅。”他回答。

杰森挂了电话。他叹了口气,把手机塞回了腰带里。但在把手抽出的前一秒,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机又拿了出来。

暴露在冷空气里太久,他的手快要失去知觉了。但他还是勉强在屏幕上按了几下,打开了布鲁斯·韦恩给他发的短信。

哦,整件事情是这样的。

今晚当他在酒吧里工作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一般情况下霍根先生是不允许酒保在工作时间使用手机的。所以他们会统一把手机放到苏珊那里。小女孩在吧台后面的小房间里做作业的时候会帮忙留意他们是不是收到了什么重要信息。

当老板的女儿高举着他的手机跑进吧台里,大叫着“迪克,布鲁斯·韦恩给你发了条短信”的时候,他简直吓傻了,而整个酒吧都安静了下来。但那寂静只维持了几秒钟,比此前更大的喧嚣压倒了一切。

“读出来!”有人怂恿小女孩,“读给我们听听!”

他手忙脚乱地试图把手机抢过来,而小女孩还算善良地没有给他更多难堪。霍根先生大笑着允许他用一会儿手机,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和亿万富翁调情,迪基。我可不想搅了你的好事。”

他的脸都红透了。而这在所有人眼中恰好验证了他和韦恩的确有什么桃色秘密,但他们并没有。

韦恩的短信内容如下:

嗨,我是布鲁斯。布鲁斯·韦恩。我想如果你不愿意和我出去吃饭的话,也许我们还有别的方式可以保持接触。

接着是另一条:

请千万不要认为我是在找机会和你调情。我只是想和你聊聊。你最近过得怎么样?你在哥谭开始的新生活是否如意?如果你有任何问题,我都很乐意帮忙。这就是朋友应该做的,不是吗。

他瞪大了眼睛,怒气冲冲地在输入框里写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号码?

还没打完字,他的手机就震动起来,又一条短信跳了出来。霍根先生一边嘟囔着“和富翁调情可不是就这样,没完没了的,他们可不用工作”,一边和其他人一样伸长脖子凑过来想偷看短信的内容。

你那天打电话给韦恩庄园的时候我记下了你的号码。我只是说一声。我不想你误会什么。我并没有在调查你,或者利用我的影响力弄到你的号码。晚安,迪克,希望你已经睡了,一整天的体操课一定很累人。

接着是又一条:

以及,如果你对于晚餐的事情回心转意了,记得给我打电话。我能随时为你腾出时间,我们是朋友。

有那么一会儿,他狠狠瞪着屏幕,竟然无话可说。很显然朋友在亿万富翁的字典里大概意味着“可以随意玩弄的傻瓜”,而后面还跟着一个括号,“或是可以上床的对象”,括号完毕。他没有回那些短信。他不知道他该说些什么。韦恩显然对于保持距离一无所知。他似乎仅仅在乎自己想要的东西,并且已经习惯了总是如愿以偿,因而在得不到时显得格外急切。他义正言辞的连番拒绝只不过是助长了对方的兴趣,也许他在韦恩的眼里就是一个玩着欲擒故纵把戏的漂亮脸蛋,就像是极限竞技比赛的奖杯一样,因为格外具有挑战性而显得更有收藏价值。

而真正让他感到恼火的原因却并不是韦恩的态度——当他读完那条短信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在他重新定居哥谭的整整三个月里,这是第一个主动关心他的人,而他几乎因此而放弃了自己原本的立场。

尽管那显然是韦恩为了操控他而打出的柔情牌,有一瞬间,他还是几乎信以为真了。

也许他没有他所认为的那么讨厌韦恩。他甚至开始觉得也许和韦恩出去吃一顿饭也不会怎么样。毕竟他也很好奇他们能聊点什么。从第一次见到韦恩时起他就想知道,他想知道那层完美的躯壳中是否真的空无一物,还是包裹着无数惊喜——见鬼。

“我知道。”夜翼对自己说,“这很糟。”可他还是没能把视线从屏幕上挪开。他又读了一遍那四条短信,然后再次嘟囔了一句“太糟了。”

杰森至少还要十五分钟才能赶到——十二分钟,如果他超速的话。他有足够长的时间来构思一个回复。一个既能表明他的态度,又能维持这段关系的短信。一个能让韦恩别再纠缠他,但又不会让他失去这个朋友的短信——该死,他用了朋友这个词。

当他坐上杰森那辆黄色出租车的后座时,他还是在盯着屏幕发呆。

“女孩子?”杰森挑着眉毛从后视镜里看他。他朝男孩做了个鬼脸,总算把手机收了起来。

“你抽烟了?”他吸了吸鼻子,“我以为出租车公司是禁止司机在车厢内吸烟的,杰。”

“当然,当然。”杰森不耐烦地猛打方向盘,迪克乱挥着手向一边倒去。“但这是为了某个凌晨两点半还在街上玩变装游戏的家伙,我想老天会原谅我的。”

迪克抓着前排座椅稳住身子,“你可以喝咖啡。”

“咖啡是给娘娘腔喝的东西——除了爱尔兰咖啡*。”

“你显然对生活充满了误解,杰森……”

杰森在离他的公寓还有一个街区的地方把他丢了下去。那真是非常愉快的一段路程。在他的印象里他们从没有不在为什么事情争吵。杰森永远都对他充满意见,而他也觉得杰森不可理喻。但他们依然是朋友。

你看,这才是朋友。

当他发现事情不对劲的时候,他正准备从楼顶翻进他的公寓里,他可不敢用这副打扮堂而皇之地在楼管眼皮底下走进公寓大门。幸好他留了一扇窗户没有锁。而正当他站上围栏,准备沿着水管向下爬的时候,他注意到了对面那栋楼顶上的跟踪者。

该死。

“你在这里做什么?”当夜翼降落到蝙蝠侠身后时,他几乎止不住自己话音里的质问意味。他知道这会让他听起来很可疑,但他实在是被吓坏了。有那么一会儿他认为蝙蝠侠跟踪了他,而他差点就暴露了自己的住址。但肾上腺素的作用过去之后,当他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时,他发现蝙蝠侠并没有因为他的到来而放下望远镜。他意识到自己并不是蝙蝠侠的目标,并且蝙蝠侠已经在这里呆了有一段时间了。这就是为什么他今晚到处都找不到蝙蝠侠的原因。

“嘿,你在看些什么呢?”为了证实自己的观点,夜翼急切地凑到动也不动的黑暗骑士身边,顺着他望远镜所对的方向看去——没错,就是他的公寓窗户。

“监视。”蝙蝠侠竟然回答了他的问题。但他丝毫不为此感到高兴。没错,他知道自从夜翼出现在哥谭,蝙蝠侠就开始调查他。但他一直都隐藏得很好,他从不暴露在镜头面前,也会在回家的时候注意自己身后是否跟着尾巴。大部分时候他会直接在小巷里换衣服,因此没有人会把夜翼和迪克·格雷森的公寓联系到一起。他在政府档案里有迹可循的记录只有两年,他留在哥谭的那两年。其他时候他都几乎不存在。更何况他的真实身份和住址依然是证人保护计划的一部分,蝙蝠侠没那么容易找到他。

而现在,蝙蝠侠在监视他的公寓?

冷静,迪克。冷静。如果蝙蝠侠知道他就是夜翼,那为何还要监视他的公寓?事情还没那么糟。

“为什么?”夜翼尽量镇静地问道,刻意让语气里带上些活泼的意味,“那家伙做了什么坏事吗?”

如果他能把蝙蝠侠引导到另一个方向,也许他能掩盖住自己的秘密。幸好他回头看了一眼——他差点在蝙蝠侠的眼皮底下钻进迪克·格雷森的公寓里,脱光衣服,露出脸来——那时候他可再没有什么狡辩的余地了。

蝙蝠侠没有回答他。但那双被护目镜遮住的眼睛从望远镜上挪开了片刻,朝他的方向侧了侧。这也许就是蝙蝠侠打招呼的方式。夜翼想,绞着背在身后的手指,厚着脸皮再次凑过去。这次他几乎要贴到蝙蝠侠身上了。

“我想帮忙。”他讨好地在黑暗骑士耳边低声说道,“嘿,给我个机会嘛。”

蝙蝠侠还是没有回答他。哥谭的守护者对他保持着一种视若无睹的状态,似乎对他完全没辙,但也不愿费力气驱赶。这是个好兆头。夜翼微笑起来,胜利的喜悦充斥了他的身心,让他甚至不觉得那么冷了。

蝙蝠侠突然直起身来,把望远镜放进了腰带里。夜翼紧张地朝右边跳了一步,躲到了拳头的攻击范围之外。但蝙蝠侠并没有揍他,而是取出了勾索枪——比罗伊给他做的那个大了一倍,而且看上去也酷多了——哦,该死,蝙蝠侠朝着他的公寓去了。

夜翼趴在屋顶的防护栏上紧张地注视着蝙蝠侠腾空飞行的背影,张开的披风在对面的公寓楼上投下巨大可怖的影子。那个影子最终凝聚在一扇窗户漆黑如镜面的玻璃上,越来越清晰。那是他的公寓。

蝙蝠侠蹲在了他的窗台上,披风垂挂在二楼的遮雨棚上。夜翼急忙跟了过去,挤挤挨挨地贴着墙和蝙蝠侠站在同一个平台上。“嘿!”他压低声音,唯恐吵醒领居们,让他们看到这精彩的一幕,“你干什么呢?”

蝙蝠侠再次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夜翼感到脊背一阵发麻。他有些尴尬地护住胸口,意识到蝙蝠侠很可能是在看他胸口的缝线。他已经尽量弄得好看些了,但是和全副武装的蝙蝠侠比起来,他依然寒酸又可怜。“你不能——”夜翼的手机震动起来,截断了他的声音,他不用看也知道那是装在窗户附近的报警器在向他发出入侵警告。蝙蝠侠侧过脸看着他,而他手忙脚乱地把手机拿出来,关了机。

“不接?”蝙蝠侠问他,声音低哑粗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夜翼回答,因为蝙蝠侠第一次主动和他说话而受宠若惊,一瞬间忘了他本该要说些什么。“你继续,别管我。”他一边把手机塞回去一边谄媚地催促道。

蝙蝠侠轻轻推了一下,窗户向着一边滑开了,像是在说早搞定了。夜翼终于想起他该阻止蝙蝠侠的非法入侵,而不是鼓励或是协助他。他猛窜了过去,张开手臂抓住窗框,挡在了洞开的窗户和蝙蝠侠之间。“你不能私闯民宅!”他嘶声叫道,视死如归地对上蝙蝠侠的视线。狭窄的窗台几乎容不下他们两个人,他不得不和蝙蝠侠面贴面,胸口也几乎碰在一起,“这是违法的!”

蝙蝠侠眯起了眼睛,那表情可怕极了。夜翼把视线降了下去,试图只看着蝙蝠侠坚硬的下颌。“让开。”蝙蝠侠一字一顿地说。从男人的声音里他听不出愤怒,或是请求,只有纯然的命令。蝙蝠侠命令他让开,好像他是一个可以随便摆布的东西。夜翼瞪大了眼睛,对上蝙蝠侠的视线,几乎是尖锐地拒绝道:“不。”

蝙蝠侠的拳头落在了他的肩膀上,恰到好处地让他松了劲,几乎跌进窗户里。但他勉强站住脚,挡下了这次攻击。他们对彼此怒目而视,夜翼真的动了怒,而蝙蝠侠看起来也是。

“你不能就这样闯进别人的家里!”夜翼提高了嗓音,“我以为你是好人!”

下一秒整个世界颠倒了,他被倒着提了起来,而他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的四肢都动弹不得,而他被丢了出去——该死,蝙蝠侠把他绑了起来,丢在了他自己的沙发上。

有一秒钟他庆幸蝙蝠侠把他丢在了沙发上,这正好给了他机会把沙发上随便乱放的那条蝙蝠内裤压到屁股底下。他可不想让蝙蝠侠看到那个东西。

“你这个天杀的——”他色厉内荏地对着蝙蝠侠轻盈落地的身影咒骂起来,但蝙蝠侠打断了他,“迪克·格雷森。”蝙蝠侠说。一开始他以为蝙蝠侠在叫他的名字,因此浑身僵硬起来,但片刻之后他发现蝙蝠侠只是在向他解释整件事情。“他是这件公寓的主人,也是我在调查的一桩谋杀案的嫌疑人。”

夜翼几乎控制不住自己问出一句“什么”。但还好他忍住了。

“死者被虐杀,并且留下了特殊标记。格雷森很可能是某个古老组织的杀手。”蝙蝠侠立在窗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或是一个疯子。你也许听说过猫头鹰法庭,那是传闻中用暗杀和恐吓统治哥谭的秘密组织。法庭会挑选一些赋有天分的孩子,训练他们,把他们变成自己的杀人工具,并称呼他们为利爪。迪克·格雷森曾是马戏团的杂技演员,法庭很可能是看中了这一点。”

“这只是猜测!你没有证据!”夜翼低声说,迷惑到了极点。

“我有。”蝙蝠侠缓缓逼近他,蝙蝠形状的巨大影子入侵了整个房间,“我在死者的指甲里找到了一些皮肤组织,经过DNA匹配,那是属于迪克·格雷森的。”

这次夜翼终于忍不住问出了一句“什么?!

接着他想起了一些事情。一些因为最近波澜起伏的生活而几乎被他忘记了的事情。一个星期前,他在深夜遇到了一个疯疯癫癫的男人。那时他刚从酒吧下班,在小巷里换上了他的夜翼制服。那个男人就倒在街道上,像个流浪汉一样脏兮兮的,瑟瑟发抖。但当他靠近时,他意识到男人的颤抖并不是来源于寒冷,而是别的什么。那双因为恐惧而紧缩的瞳孔茫然地四下扫视,在他试图扶起男人的时候近乎崩溃地瞪着他。“该死,滚开!离我远点!”男人嘶哑地叫喊着,但却紧紧抓住他的手臂,指甲陷进布料里,把他弄疼了。接着男人又哭泣起来,“别离开我,求你,别让他们找到我……”

他从没遇过这种情况。他在哥谭的街道上遇到过醉到不省人事的酒鬼,冻得半死的流浪汉,但他还没遇到过疯子。就在他犹豫着是该报警还是打电话给阿克汉姆的时候,男人猛地站起身来,推开他,慌不择路地跑开了。一只猫头鹰从他的头顶飞过,男人朝它尖叫着,好像那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

后来他发现他的制服被男人抓破了,手臂上也留下了抓痕。这一定就是他的DNA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的原因。

但他不能把事情的真相告诉蝙蝠侠,见鬼。他现在是夜翼。他没办法解释他为什么会知道关于迪克·格雷森的事。

“迪克·格雷森曾经是一起谋杀案的幸存者,他作为重要证人被列入证人保护计划。因此他的DNA被保存在了FBI的DNA库中。”蝙蝠侠继续述说整个案件的细节,“最迟明天下午警方的检索结果就会出来,证据确凿,他会被以嫌疑人的名义逮捕。”

蝙蝠侠从他身边经过,走到了房间的正中央,站在了电视和他用来藏夜翼制服的那块活动的地板中间。夜翼在悄悄挪动着手臂,试图挣脱蝙蝠侠的绳索。事情糟透了,他彻底陷入了一场谋杀案中,而他却不能洗刷自己的冤情,除非他冒着暴露自己秘密的风险。

也许他将不得不选择放弃保守自己的秘密身份。他信任蝙蝠侠,当然。他不觉得把秘密告诉蝙蝠侠会让一切变得有什么差别。但他还没准备好。他还没想好要怎么把自己的迷恋和仰慕说出口。他还没准备好告诉蝙蝠侠他就是迪克·格雷森,那个当年被拯救了的小男孩。他不知道蝙蝠侠会怎么看待他。这太让人尴尬了。

这糟透了。

正常人听说到这件事会做出什么反应?正常人会怎么说?如果他不是迪克·格雷森,他要怎么为这个年轻人开脱罪名?动动脑筋,迪克!

“既然证据这么确凿,”夜翼慢吞吞地说,努力构筑着句子,“那你为什么不干脆放手让警察为这件事操心呢?”

“我需要更多证据。”蝙蝠侠回答。他正检查着厨房的每个柜子。柜子被拉开又关上的声音让夜翼背后一阵阵发冷。但同时蝙蝠侠的回答让他明白了对方的立场——蝙蝠侠也不相信迪克·格雷森是杀人凶手,因此他没有和警方共享信息,而是选择独自前来,寻找更多证据来证明迪克的清白。

他差点哭了,真的。他一向是个很容易被触动的人。没有什么比蝙蝠侠的信任更让人动容的了。如果他不被绑着的话,他一定会跳起来,然后跳到蝙蝠侠的背上给他一个拥抱。管他的。他绝对会这么做的,真的。

蝙蝠侠从厨房里退了出来,面色依旧凝重,似乎一无所获。当然,那些柜子里只有些盒装麦片和袋装麦片。夜翼挣扎着坐起身来,心跳加速,手脚发软,因为他发现蝙蝠侠的下一站就将是他的卧室——迪克·格雷森的卧室。哦老天,蝙蝠侠绝对不能进他的卧室。绝对不行。他得想点办法阻止他,引起他的注意,迪克,你得想办法转移他的注意力——

“咳。”夜翼装模作样地咳嗽起来,“能劳驾帮忙把窗户关上吗?房间里有点冷。”

蝙蝠侠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他屏住了呼吸。但蝙蝠侠冷酷地转过头去,把手放在了门把手上,似乎决定无视他的请求。

“不,蝙蝠侠!”夜翼悲痛而决绝地叫道,“别打开那扇门!听着,我必须坦白一些事情——”

蝙蝠侠拧动门把手,打开了卧室的门。

一切都完了。

他听到了蝙蝠侠的冷哼声。卧室的灯被打开了,蝙蝠侠抱着手臂站在房间的门口,发出了一些细小的奇异的声音。他从没有想过自己会听到蝙蝠侠发出这种声音——他在憋笑。蝙蝠侠在憋笑,该死的。

没错,他在卧室的一整面墙上贴满了关于蝙蝠侠的简报,照片和图画,其中有些甚至是他自己画的。并且他的床单上印着蝙蝠标记,枕头上还摆了一个巨大的蝙蝠侠布偶,那是芭布斯给他做的。

他从没有抱着那个娃娃睡觉,也没让除了芭布斯之外的任何人见过它。它是个秘密,比夜翼的真实身份隐藏得还深的秘密——该死!

“有趣。”蝙蝠侠说,那混蛋的嗓音里还带着笑意,这让夜翼彻底地没了脾气。“你刚才想说什么?”蝙蝠侠退出他的房间,“你现在可以说了。”

“没,没什么。”夜翼嗫嚅道,把脸埋进了膝盖里。

蝙蝠侠的声音变得近了一些,“那你怎么看?”

“什么?”夜翼发现这是今晚他使用最多的词汇。他抬起头,蝙蝠侠依然抱着手臂,站在他的正前方,正弯下身打量着他。

“我想知道你对这件事的看法。”蝙蝠侠再次问道。他看上去心情好极了,这从他嘴唇的弧度和下颌的线条上体现出来,并且他竟然把一个问题问了两遍。

“我,我认为你不该随便偷,偷窥别人的隐私。”夜翼壮着胆子抗议,但他耻辱地口吃了起来,“这是违法的。”

“凶手不会等法官批下搜查令再行动,所以我们也不会。”蝙蝠侠反驳道,“格雷森很可能是个被邪恶组织洗脑和训练过的杀手,这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我不这么认为。”夜翼说,抬起头直视蝙蝠侠的眼睛,他几乎看到了男人被护目镜遮掩的饶有兴味的眼神,但那很可能只是他的幻想。“我是说,不管你的推论是什么,至少格雷森的公寓可不这么说。”

夜翼挪动屁股,让那条被他挡住的,印满蝙蝠标志的内裤暴露在了蝙蝠侠的面前。“咳,至少,一个冷血杀手大概不会穿这个玩意去干活。”他耸耸肩,故作幽默,“一个穿蝙蝠内裤的成年男人要不是毫无审美情趣,要不就是超级迷恋蝙蝠侠。或者两者皆是——无论如何,我不认为迪克·格雷森是你要找的杀手。”

蝙蝠侠哼了一声,没有被逗笑,而且看上去并不怎么信服。夜翼气馁地倒回了沙发上。蝙蝠侠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我也并不认为格雷森是个杀手。”夜翼猛地睁大了眼睛。

“而我有更加确切可信的理由。”蝙蝠侠说,沙发向下陷了一点,夜翼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他意识到蝙蝠侠坐到了他的身边。“在我调查的最开始,一切证据都指向格雷森,他的DNA,他的身世。为了发掘出更多证据,我甚至见到了他本人。他的手臂上有一道伤痕。看起来是某种抓痕。看疤痕的消退程度,应该是一周前造成的,而受害者的确死于一周前。”

夜翼闭上了嘴巴。蝙蝠侠已经见过了他本人?上帝啊——他现在正努力思考他最近几天都见过哪些人,但那名单实在太长了,每天有几百号人进出他打工的酒吧。

蝙蝠侠伸出手,在他身后和脚踝上划了几下,绑着他的绳索散开了。“老天。”他嘟囔着,摊开四肢,揉着自己的肩膀。蝙蝠侠板着脸,又重新把手臂抱到了胸前。

“因此,我检查了死者遇害地点和格雷森住宅附近的监控录像,想找到更切实的证据。”蝙蝠侠继续自己的案情陈述。夜翼侧过头,蝙蝠侠靠在沙发上和他对视了几秒,他忍住没有把头别开,蝙蝠侠也没有,好像他们在玩什么关于意志力的幼稚游戏。这画面一定滑稽极了。“我发现迪克·格雷森的确不是猫头鹰法庭的利爪。”蝙蝠侠面无表情地说,戏剧性地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我发现他是别的东西。”

啊,所以这就是今晚整件事情的目的所在。夜翼不知道自己是该生气还是发笑。他转过头去,没有说话,蝙蝠侠也没有再说话。他们肩并着肩,在沉默中坐了一会儿,直到夜翼实在忍不下去,摘下手套,撸起了袖子。

“好吧,好吧,我承认。”他叫道,把手臂上的疤痕送到了蝙蝠侠的鼻子底下,“没错,迪克·格雷森就是我,我就是迪克·格雷森,迪克·格雷森就是夜翼。行了吧。我只是想帮帮那个家伙,他却抓伤了我,然后疯子一样逃跑了。要不是因为没有医疗保险,我肯定会去医院打狂犬疫苗,真的。”

蝙蝠侠哼了一声,不知道是心满意足,还是在嘲讽他的穷酸。“没错。”黑暗骑士宣布,站起身来,披风扬起,拍了夜翼一脸,“这就是我在监控录像里看到的。”

这个混蛋。夜翼气恼地想。他在监控录像里看到被抓伤的人是夜翼,那个时候他就知道了——他早就知道事情的真相,也知道他的秘密身份。可他花了一整晚来装作不知道,这个混蛋!

蝙蝠侠朝着依然敞开的窗户走去,夜翼意识到对于蝙蝠侠来说这出好戏已经结束了,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他就要离开了,然后——然后?

“嘿!”夜翼叫道。而蝙蝠侠竟然停了下来。可他没想到蝙蝠侠会停下,所以他张开嘴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你就这么走了?”他憋出了一句挽留,“你不需要再审问我什么的?”

“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蝙蝠侠回答,“监控录像已经证明了一切。你没有杀人。”

“但我不认为那对于警方来说是足够的。”夜翼绞着手指,“而且这意味着你要把监控录像交给警方,并告诉他们迪克·格雷森就是夜翼。”

蝙蝠侠没有回应他。“你是在抹杀夜翼的存在,蝙蝠侠。”夜翼站起身,走到了蝙蝠侠的面前,“你不能——你不能——”他哽住了。你不能把我的秘密身份公开。他想说。但他是站在什么立场上说这句话?迪克·格雷森的,还是夜翼的,或是蝙蝠侠的?他在要求蝙蝠侠做一些超出情理之外的事情,他在要求蝙蝠侠保守他的秘密。但他并没有提出这个要求的立场——蝙蝠侠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证明他的清白。蝙蝠侠已经做得足够多了,他却还要提出更多难题。

“你想要什么?”蝙蝠侠低下头,与他对视。有一瞬间他在那双只能依稀看出轮廓的眼睛里找到了平静。他胸腔里升腾的火焰熄灭了,变成了更多的,更复杂的东西。

“我……我不想要什么。”夜翼回答,攥紧拳头,“我只是不想就这样被丢下。”

“我没有丢下你。”蝙蝠侠的手按上了他的肩膀。那种坚硬而有力的触碰曾无数次在他梦中重现,然而这一次它是真的。他愿意为此付出一切。只要这是真的,这是确实发生的事情。

夜翼吸了吸鼻子。

“我不会把监控录像交给警方。”蝙蝠侠说,“因为我已经确保他们不会追查到迪克·格雷森的身上。”

“什么?!”夜翼哽咽着问。

“当你出庭作证的时候,你的DNA由韦恩关爱中心负责采样和提供,它是证人保护计划的一部分,就算是警方也很难调取。”蝙蝠侠解释道,“这就是为什么我的检索结果更快一些。当我得知你就是夜翼之后,我立刻确保了它被彻底封存起来,不被任何除我以外的算法检索到。”

“哦!”夜翼欣喜若狂地感叹道,并不清楚自己到底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天呐,谢谢——你这老伙——咳,这意味着我不会被GCPD通缉了,对吧。”

“基本上来说,是的。”蝙蝠侠回答。

当蝙蝠侠从他的窗户里飞身离去的时候,他不假思索地追了上去。当然,他得到了一些早已听烂了的“别跟着我”,“我不需要你的帮助”以及“走开,否则吃我拳头”。他实在懒得再和那家伙争了。他们像是驯鹿似的在屋顶来回穿梭,而离圣诞节还有好几个星期呢。

这次他一点也没感到冷。

“知道吗,当我站在马戏团的高台上时,我从不怕往下看。我不怕坠落。”当他们一同飞过天空时,他眯起眼睛大声吼道,“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知道有人会在那里接住我。因为我知道我的家人会保护好我。”

蝙蝠侠沉默不语地转过头,而他微笑起来。“嘿,大家伙。”他说,“现在,我会是那个在你坠落时接住你的人。”

现在是凌晨五点差十三分。而蝙蝠侠恶狠狠地对他说,“好吧,我可以训练你。”

“什么!”他叫道,这次是充满惊喜的。

“如果你真的下定决心了的话。”蝙蝠侠把自己拢在披风里,冷冰冰地打量着他,“我可以接受你做我的搭档。但你必须完全服从我的指挥。”

“好!”夜翼欢呼道,差点抱住那个酷酷的,故作疏离的大家伙,“当然!没问题!”

“而且你得换件制服。”蝙蝠侠补充道,“这是基本条件。”

夜翼迷惑地低下头打量自己。他的制服有什么不好?

“太花哨了。”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蝙蝠侠给出了简短的解释。

“好吧,好吧,我想我可以穿黑色。”夜翼勉为其难地妥协,“但是我想要红色的条纹,就像是最原始的飞翔的格雷森制服那样。”

“成交。”蝙蝠侠也退让了一步。

“而且不要披风!”夜翼急忙趁胜追击,“绝对不要。”

这次轮到蝙蝠侠挑起眉,似乎在问他披风有什么不好?“明天把设计图纸给我。”蝙蝠侠最终命令道,“其余的事情交给我。”

“哦耶,棒!”夜翼鼓了鼓掌,“等等,你知道我的尺码吗?”

蝙蝠侠的视线向下划去,夜翼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从背后某个地方传来。他想起当蝙蝠侠把他丢到沙发上的时候,他的确听到了一声布料撕裂的清脆声音,而他把那当成是制服和沙发摩擦的结果。他急忙扭过头检查起自己的后背来。当他检查完毕的时候,蝙蝠侠已经消失不见了,而他捂着屁股上制服的裂口,满脸通红地再次给杰森打了个电话。

天呐,他的蝙蝠内裤。

 

*里面加了威士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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