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Lair 龙穴

这是他在龙穴的第二年。他在冰墙上画下一个记号,一天后接着又画下一个。一直到那年的春天,一颗绿色的种子被风吹进寸草不生的深谷,在他的眼前像是一粒雪花,舒展在风中,逐渐在空中瓦解成粉末。那天是他的生日。

他总算忍不住和囚犯说话了。

人们常说在龙穴里,一年就像在是一辈子。那么他已经在这里过完一个一辈子了。他不知道这第二年该算作什么,他的第二辈子?或许应该当做他已经死了,而这是他作为鬼魂的第一年?

整个世界上,真正去过龙穴的人屈指可数。当他还是光着两条腿,在所有人面前跳上跳下嘻嘻哈哈的年纪时,他胆战心惊地向所有人打听那里究竟是什么样子。虽然他明知他得到的答案,那些所有的,用笃信又神秘的口吻和刻意压低的声线描述的地方,基本上都来自胡诌和道听途说——换句话说,还是胡诌。

然而只有一句话,他始终记得,并且在来到这里的第二年逐渐认可。

在龙穴,一年就像是一辈子。

时间变得漫长,像是冰烛上永恒燃烧的火焰,缓慢地摆动,把周围的空气灼烧出复杂的纹路。冰晶用几乎是静止的姿态悬在空中,永不凝固的熔岩在其中闪闪发光,像是洞穴的静脉。一切都在缓慢地生长,那些岩石几万年才能长一根手指的长度,冰壁要过几百万年才会加厚一个拳头的距离。时间变得不足为道,唯一的存在的东西是存在,是洞穴深处的低语,是冰一样的火焰,岩石一般的冰壁,河流一般的熔岩。

对于人类来说,漫长并不是因为环境。

他已经一年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话了。他并不是独自一人,然而他却是独自一人。

他是龙穴的守卫。王上赐他利剑和盾牌。在王座前,王上用十字和长剑抵住他的肩膀,告诉他,他是整个王国的骄傲,他会成为守卫龙穴的战士,王国边境的守卫者,惩罚者,勇士,伟大的献身者。

而他说,是的,我的陛下。

他接过长剑和盾牌,王座上蝠翼般像两边张开的黑铁靠背笼罩了他。王上用丝绒手套覆盖的手掌托住他的脸颊,低沉地叹息。他的王上用权杖敲击地面,裂口像是黑洞一般像地心深处张开,旋绕。他抬起头,看进王上的眼睛里。王上的眼角皱起细微的纹路,他庄严而完美的表情像是裂开了,蓝色的眼睛从空中坠落,在最后一瞬间把无声的痛苦压在他身上。

 

哦,孩子。自他践行承诺,来到龙穴的第一天,龙穴深处关押着的囚犯便不曾止息地用蜜糖一般的声音诱惑他。你为何不说话。

 

没有人知道龙穴里到底关押着谁。他叫什么名字,他长着怎样一张脸。看守自己也不清楚。王上必然知道,因为囚犯由王上亲手击败并关进龙穴深处的熔岩监狱。这个故事传遍整个王国,总共大概有几百个版本。每个游吟诗人都有自己的歌谣。当王上击败囚犯的时候,那时候他还是个孩子。王上把他从鲜血和污泥中抱起,一直穿过人群,穿过磨得像是水晶一般亮的石头街道,穿过侍卫和盔甲连成的防护线,穿过一层一层的城墙,穿过皇宫的石阶,穿过窃窃私语的大臣和法师。王上坐在王座上,而他紧紧抱着王上的脖子,不言不语。王上说,从今天开始,这个孩子就是我的养子,我的继承人。

当他住进王宫的第二年,整个王国陷入了动乱之中。那一年的春天,荒草却席卷了整个世界,连王宫里都长满及膝的草。前一天刚刚连根除去,第二天它们却像是不曾消失一般再次出现,无声无息,铺天盖地。猫头鹰在白天低鸣,从草间低低飞过。这是灾年。所有人都议论纷纷,这是巫术,是妖魔。

紧接着,荒草枯萎了,猫头鹰也销声匿迹,同样消失的还有所有的庄稼。所有的牲畜也一头接一头死去。河水不再流动,尸体甚至都不再腐烂。世界静止了,死去了,极邪恶的一股力量攥住了生命之眼,缠上时间之树的根系。首席巫师这样说,王上不言不语,让所有人退下。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王上用他的权杖。王上在地上敲击出一个黑洞般的漩涡,黑色的漩涡渐渐清澈起来,像是被水流冲洗而过。从漩涡里,他看到了时间之树,所有的枝叶都耷拉着。生命之眼紧紧闭着。猫头鹰站在树梢上,得意洋洋地拍打翅膀,讥笑一般急促地叫着。

王上在虚无之境里战斗了三天三夜。当他归来的时候,他告诉所有人,邪恶已被打败,已被他关押在王国边境的极地龙穴中。

没有人能逃出龙穴。那是龙族的遗迹,没有人类能强大到那种程度。

但是每年,王上依然会亲自去龙穴一趟,以确保囚徒没有丝毫机会。每次从龙穴归来,王上总是神情疲惫,目光阴郁,所有的岁月在王上的身上显出痕迹,他仿佛一下子苍老了。

很多年平静而祥和地过去了,直到他成年的那天。那天王上宴请了群臣,他们同桌并肩坐在王宫里,美酒和佳肴从长桌的这头堆到那头。乐师用冰和火奏出乐曲,乐符蒸融在空气里,和食物的香气混为一体。

他单膝跪下,吻王上的手。王上把金冠插进他头发之间,被丝绒手套覆盖的手指落下,从他脸颊上划过。有一瞬间他想起王上带他进王宫的那天。那时他的手臂环在王上的脖子上,他的嘴唇贴着王上的耳朵,可他什么也没说。王上紧紧搂着他,一只坚硬的手温和地擦去他的眼泪。坚硬的盾甲和柔软的丝绒缠绕着他的王上,和他记忆里一模一样。可他再也不能像曾经那样拥抱王上,或是亲吻他。

这时他的王上说,当着所有大臣和法师的面:你将成为龙穴的守卫,孩子。我为你骄傲。

他记得那种天昏地暗的绝望感。他抬起头看着王上,眼睛通红,嘴唇颤抖,仿佛美酒瞬间变成了毒药,灯光变成了火焰,影子变成了深渊。

不……他的声音里充满痛苦,可他犹豫了。他站起身来,向王上伸出手,试图像十岁的时候那样抱住王上的脖子,祈求一丝疼惜。求您,不……

那是王上第一次动手打他。他捂着脸,却微笑起来。

既然您已经决定了,那我没有什么异议。他毕恭毕敬地弯下腰,卑微地吻那只刚打过自己的手。

 

你为什么回来这里,年轻人?囚犯日复一日地想撬开他的嘴巴。你犯了什么错,那个骄纵愚蠢的国王要让你来这里受罪?

哦,可爱的,可怜的孩子。囚犯的声音像是黑暗,从所有物体的背面悄无声息地潜入,爬上他的后背。你多么年轻,多么英俊。你该在王城里享受女孩,青春和一切。你为什么来这里,我的孩子?

他一次也不曾回答。他的职责是守卫,他是一个屹立的标牌,一道防线,一个警钟。他不会离开,也不会失误。他永远不会让王上失望。他不会给囚犯任何机会,他也不会给他一丝怜悯。

我实在好寂寞。囚徒不依不挠,甜蜜地哄劝他。和我说话吧,你的王上不会知道的。我有一千种方法逗你开心。你该笑着,孩子。你笑起来一定好看极了。我讨厌你眉毛上的冰霜,让你看起来冷冰冰的。

你为什么不和我说话?囚徒在龙穴尽头低声絮叨。哦,孩子,你该不会是个哑巴?

深渊,壕沟,火焰,冰壁,流沙,熔岩。他从尽头走到开头,再走回去,一遍一遍,沉默不言。囚徒在魔法屏障后低笑起来。你有很多很多故事,孩子。影子在屏障后晃动着。我想听你讲讲,孩子。你的声音好听吗?是像融冰,还是像熏风?哦,我喜欢你的眼睛。你的灵魂像是热烫的木炭。只要一阵风,就能燃烧起来。

囚犯能看见他,但他看不见囚徒。魔法屏障隔绝了他们,但他能感到囚徒的呼吸,就打在他的耳边。他时常在夜晚被那呼吸声惊醒,当他缩成一团的时候,囚徒便笑了起来。那不是嘲笑,或是冷笑。囚犯笑他,仿佛他是个孩子,正被不存在的东西吓得躲进被子里。

你看不见我,我却能看见你。囚犯带着点情色意味地哑着嗓子。哦,宝贝,你不知道我在干着什么。你的背部线条完美极了,你的王上这么告诉过你吗?

他颤抖起来,出于愤怒和羞耻。他想转过身去,或是咒骂起来。但他最终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没有动,背朝着囚犯的方向,咬着牙把所有情绪埋藏起来。

囚犯叹息着,很久之后才幽幽地说,你真可爱。

囚犯每天都坚持不懈地勾引他说话。有时候会说些下流段子,大概因为这是唯一会让他有点反应的东西。可他也渐渐习惯了被调笑,面对再可耻的话都不动声色起来。囚犯便开始自说自话地给他编排起故事来。

你勾引了国王的女人,所以他罚你来这里。囚犯笃信地说。

哦哦,这次一定对:你是西域的自由战士,试图刺杀国王,然后喜欢上了首席法师的妹妹,最后自首,她替你求情,所以你活了下来,但是永远不能和她再见面!

囚犯越猜越离谱。他开始觉得囚犯并不是在认真地猜测他的身世,而只是换了种方式调笑他而已。可囚犯所有的故事里,他都是正义的那方,可爱的那方,那个英勇的正面人物。

而他对囚犯说的第一句话是:谢谢。

那天他正坐在冰晶磨成的桌椅上,吃着由魔法送来的,他今天的第二顿饭。当他准备喝汤的时候,囚犯大喊了一声:等等!

他差点把汤匙打碎。囚犯急促地说,你这个傻瓜,你没看到汤碗上的加热魔法吗?你会烫伤自己的。

他半信半疑地摸了摸汤碗,接着抽了一口气,他的手指差点被烫掉一层皮。

于是他非常自然地说了一声,谢谢。

他的嗓音因为长久不说话而变得有些可笑。但他的语调轻松自然,就像是最普通的一句礼貌回应。他被自己吓了一跳。而囚犯沉默了很久,大概是因为震惊。

不用谢。囚犯终于恍恍惚惚地回答道,接着低笑了起来。那笑声缠绕在他心头,像是藤蔓一般攀附而上,把某种一直占据在那里的东西渐渐扯去了。

从那天开始,他不再紧闭着嘴巴,像是个雕塑般不言不语。囚犯比以往更加急切地讨好他,从他那里套话。而他漫不经心地偶尔回答一声,往往只用几个词,或是一个单音。

 

第三年的时候,他的头发已经长得可以扎起来。王上终于来了。冰壁间升腾起光芒,王上从中穿过,走到他的面前。他那用丝绒和铠甲包裹的王上深深地看进他的眼睛里,覆盖着丝绒手套的手强硬地拉过他的手臂,包裹住他的手。 

你长大了。王上僵硬地述说,仿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低着头,攥紧拳头,牙齿嵌进肉里,否则他大概会流出泪来。火焰晃动着,王上走近一步,托起他的下巴,像是要好好看一看他。他灿烂地微笑着,用满不在乎的口吻告诉王上,一切都很好,他很快乐,他觉得这样也挺好的。他不想在王宫里做那个小王子,被人管着,放不开手脚。他不适合做一个王族,他天性随和热情,王宫折磨得他奄奄一息。而且他不喜欢丝绒衣服,他喜欢铠甲,他喜欢行动多过静思。

当王上亲吻他的时候,一切似乎都乱套了,一切又似乎终于迈上了正轨。他绝望地闭上眼睛,明白所有秘而不宣的东西还是最终呈现在了两个人之间。王上用丝绒手套覆盖的手指擦去他的眼泪,就像是最初的那天一样。他却颤抖着,侧过头加深那个吻,几乎是卑微地讨好着他的王上,紧紧地贴在那坚硬的胸膛上,把自己献祭给唯一的真神。

他无声地恳求王上,让他回去,回到王上身边。而王上摇着头,怜惜而坚定地摇着头。责任。王上说。我知道你的痛苦,可想想你对这个世界的责任。还有你爱的人。

他看着王上,点点头。责任……他又点了点头。 当王上最终离去的时候,他糟糕透了。王上看起来心满意足,保证他会很快再见面。但他知道他又会等上很久。在龙穴里,仅仅是一分钟也很久。

更糟糕的是,囚犯看到了。

囚犯一整天没有和他说话。这很不寻常。他知道囚犯在生气,可他没有多余的心思来揣摩囚犯在想些什么。他坐在自己窄窄的床上,躺下再坐起,恍恍惚惚地过了好多天。

囚犯最终还是和他说话了,因为接下来的整整一年,王上没有再来,他看起来一定像是只失魂落魄的丧家犬。囚犯恼怒地质问他,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那个伪君子的养子?你是他养的狗,是个没脑子的笨蛋,是被他玩得团团转的可怜虫——你爱他,他却把全心全意给了他的国家。

他不再回答囚犯。因为囚犯说得对,而他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他领养了一个新男孩。囚犯说,我可以看到——我可以看到在你的王上身上发生的一切。他有了一个新的宠儿,你被遗忘了。

笨蛋。囚犯骂他。你为什么要来龙穴?你要是坚决不听话,留在他身边,他至少会一直宠爱你。

因为他需要我看守龙穴。他回答,所以我一定要来。这样也好。他痛恨见你,我能看出来。如果我来陪你,他便会离我远远的。总有一天我能放下他。

你可以选择恨他。囚犯引诱他。他伤害了你。你为什么不恨他?

我怎么会恨他。他看向龙穴之外,苍白无云的天空。他重视我,所以才答应让我驻守龙穴。这是至高无上的荣耀。我岂能辜负他。

他让你在这里等死,日复一日,直到你疯掉,或者死去。囚犯暴躁地吼叫,影子在屏障后晃动。而他还会有第三个养子,第四个。你会英勇而可悲地死在这里,老死,或被我杀死。你的忠诚对他来说唾手可得,早就不再珍贵。但你对我来说,是唯一的。

囚犯的声音低了下去。他们有几天没有对话。囚犯似乎明白他的矛盾和恼怒,再没有提起这件事。

王上没有再来。他们终于开始谈起他的生活来。在他生命的这二十多年里,有十多年是被王上占据的。但最初的那十年,他是自由的。他跟随着父母在整个大陆游历,巡演。他是个表演者,家族中最年轻的那个。他开始谈起他记忆里关于这片大陆的一切。他之前几乎没有和王上这样谈过心。王上忙于政事,他需要学习礼仪,知识,格斗。他们见面的次数不太多,而且王上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囚犯沉默地倾听着,他讲个不停。他们的地位似乎倒错了起来。

 

 又过去了一年。他把头发割断,开始剃掉胡子。囚犯又开始开些带色情意味的玩笑。他的话又渐渐少了。王上还是没有来,而他已经不再期待了。

 我们都是囚犯。囚犯叹息。你不愿离开。我不能离开。我们有什么差别?我们都被困在了这里。

 至少这里是世界上最奇妙的地方。他躺在火焰和冰壁交融的边界。也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一个该死的无法逃离的牢笼,对我来说。囚犯带着笑意和孤寂反驳他。一个无与伦比同时无法逃离的龟壳,对你来说。

 

王上最终还是来了。王上像是拥住一个逝去的梦般拥住他。而他用全部仅剩的热情回应对方。

我想家了。他求饶般低声诉说。王上,求你,我想念你。我想念王宫里精妙的食物,我想念红头发的法师和老管家。我想见见你的养子们,他们一定很可爱。

而王上叹息着亲吻他,把他按在墙壁上,摆弄着他的四肢,仿佛他是个木偶。

当王国有难时,你才能回来。王上承诺他。否则你必须留下。龙穴越发不稳定,我需要有人看守这里。而你是我最信任的人。

 

当王上离去的时候,他终于低低地哭泣了起来。他坐在地上,散软着四肢,像是耗尽了力气。他痛恨自己所遭遇的一切。他痛恨这个该死的地方,他痛恨囚犯。

哦,别哭。囚犯哄着他。总有一天你能回去的。

我实在等了太久。他把脸埋在膝盖之间,声音轻地像是即将破碎。可他信任我。他的后一句话变得坚定起来,像是自我哄骗,或是陈述信仰。我不能辜负他。

 

在王上离开的那些日子里,囚犯成为了他最后的依靠。他们维持着一种奇妙的关系。他们是看守和囚犯,同时也是彼此在这个孤寂之所唯一的陪伴。他们互相责备,互相厌恶,同时又无法自控地相互吸引。囚犯的呼吸依然拍打在他的肩膀上,拂过他的耳畔。可他不再因此惊醒,反而睡得更加香甜。

在他病倒的第三天,他的眼前焦灼出了一片星空。他的病情急转而下。就像是发病时一样突然。也许人类终究是难以承受龙穴的环境,即便像是他一样年轻强壮的身体,也终究会崩溃。

王上没有来。但是随着食物一起送来了药。他在窄窄的床上缩成一团,颤抖着,紧闭着眼睛,却似乎能看清楚周围的一切。但他看到的虚像和幻觉压倒了真实。

回去吧。去求求你的王上。囚犯劝他。你会死的。

他睁开眼睛,冰凌一般锋利的火焰灼烧着,他却只感到冷。囚犯叹息着,黑色的影子铺开在地上,向他的方向延伸,像是要抓住他。屏障变得越来越薄了。

他昏迷了一会儿。他说不清是多久,几分钟,或是几天。当他再醒来时,冰壁融化,火焰冻结成碎片,熔岩散落在地上,魔法屏障破了。

囚徒的声音近在咫尺。囚徒说:如果王国有难,你才能回去,那么我便给王国降下灾难。

他茫然地睁开眼睛,一切都昏暗不清。囚犯扶起他,慢慢地喂他喝水。而他打翻了水杯,用尽全力抽出了利剑。他刺向囚犯,却仿佛刺进了一片虚无之中。囚犯只是动了一下手指,他便撞在了墙壁上,冰晶震碎,窸窸窣窣地滚落下来。

我会杀了你的王上。囚犯冷酷地扼住他的脖子。他的一切都会变成我的,包括你。

他的视线渐渐清晰起来。囚犯的脸阴郁而熟悉。他咬紧牙,靠在墙壁上无法动弹。

王上……他低声叫道。

不,我不是。囚犯骄纵地仰起头。我是他的对立面,我是他的敌人,我是被他分离和剥夺的双生子。

囚犯看起来和王上一模一样。他们有同样蓝色的眼睛,同样坚硬的轮廓,同样冷酷的嘴角。他们的声音听起来也没有区别,这么多年来他竟然一次也没有过猜疑。

王上冷漠而崇高,而囚犯真诚而低劣。他们有着同样一颗心脏,却用不同的方式诠释它。

王上会再次打败你。他诅咒道。你会再次被关进龙穴,这一次你再也不能逃脱。

而囚犯低笑起来。囚犯像是疯了一般地笑着,不停地笑着。

你究竟为何忠诚于他。囚犯质问道。他利用你,让你受尽折磨。你却甘愿把所有的一切都献给他。他甚至不愿听你说话,他甚至只给你冷漠和命令。你却愿为他而死。

因为他是我的王上。他低下眼睛,柔滑地说。因为他曾拯救了我。

那么现在,我拯救了你。囚犯松开手,让他滑坐在地面上。囚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睛像是燃烧的火焰。你愿跟随我,统治这个王国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

你是我这些年唯一的朋友。他低声说。我很感激你。但如果你真的在意我,那请先杀了我吧。在你毁灭这个王国之前,在你杀掉王上之前,请先杀了我吧。

这就是你的决定?囚犯咬着牙,低下头,像是个孩子一般蛮横地责难。

这就是我的决定。他微笑着,把手按在自己的心脏上。囚犯被冒犯一般愤怒地与他对视,看上去想挖出他的眼睛来,或是让他一辈子生不如死。

最终囚犯却向他伸出了手。

那么。我便不毁灭这个王国。囚犯高傲地抬起下巴。跟我走吧。

他本想拒绝。但囚犯的眼神真诚而温柔。他的手颤抖起来,他的视线再次变得模糊。他最终伸出了手。囚犯微笑起来,用手指替他擦去嘴角的血迹。

我们走吧。他说,在囚犯的耳边。去一个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

那是世界上最后一个龙穴。那是他们留在龙穴的最后一天。冰壁熔出火海,熔浆冻结火焰,石柱断碎,风暴卷席。龙穴在他们的眼前渐渐塌进深渊。王上终于出现在即将消亡的龙穴之前,远远地站着,站在山峰的顶端,一如当初他站在城墙之上。

面对这一切,王上第一次无计可施。王上徒劳地一遍又一遍搜寻着。从黎明到日落,直到风也停歇下来,夜鸟的啼鸣在山谷中回荡。月光第一次铺撒在荒芜生机的山壁上,绿色的草籽轻盈地落下,嵌进坚不可摧的岩石间,在那里舒展出细长的根茎。

王上想得到的某样东西似乎已经不复存在。而囚犯扶着他,站在遥远的另一端看着这一切,直到尘埃落定,天空渐渐变得晴朗。

最终王上离去了。他们也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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