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理推演 A Reasonable Deduction 6(下)- END

  • 迪克失忆

  • 被官方惨烈撞梗🥺因此也可以当作漫画迪克失忆的另一种发展来看?

  • BruceDick + Bat Family

  • Hurt/Comfort

  • 跨服聊天的迟钝双向暗恋

  • 全文80k+字已完结🎉

  • 合理推演 A Reasonable Deduction 1-6(上)


第六章:布鲁斯恋 (下)

他在飞翔。然而这次他并不是独身一人。空气在他耳边吟唱熟悉的曲调,却被他的笑声盖过。城市灯火,星空浩瀚,整个世界在他脚下流光溢彩,似乎有所感应,他转过头,看向他身边的另一个人。

窗帘拉开,迪克猛地睁开眼。窗外阴雨绵绵,水痕在玻璃上纵横蔓延,不停歇地向下滚落。

“名字,三件事,手指。”他瞪着天花板,抢先说道。

 

电子血压心率测量仪平稳地滴滴滴着。迪克干咳了得有七八声,那个撸着袖子,束高发辫,抓着扳手和螺丝起埋头和被掀开后盖的电视机较劲的红发女孩才转过头来。“干啥。”她态度不太友善地问道,显然被自己的义务维修工作搞得有些暴躁,“你还想不想让我修好这个该进博物馆的笨盒子了。”

迪克往毯子里缩了缩。“我只是……呃……”他挠了挠鼻尖,“我是说,你看上去是这群人里最讲道理的一个……”

女孩嗤笑了一声,神情柔和了一些。“你会这么说只是因为我戴着副眼镜。”她用食指关节轻推了一下眼镜框,“你有什么东西要问我?”

这话反倒叫迪克更加不安了。他又东张西望,动来动去地拖延了好几秒,这才压低嗓音,躲躲闪闪地问道:“我是基佬吗?”

芭芭拉·戈登手里的扳手掉在了地上,发出咣当一声巨响。

“是什么让你这么想?”芭芭拉转过了身。她的脸上印着一块不知哪来的污渍,迪克却不敢开口提醒她。

迪克耸了耸肩。“一些挺明显的特征。”他细若蚊蝇地嘟哝。

女孩的嘴唇抖了一下,接着出人意料地向上勾起,拉开一抹微笑。“有理有据。”她评价道,“你身上闪红灯的基佬警报条数确实太多了——就连我也时常这么怀疑。”

“嘿。”迪克超没底气地抗议,“凭刻板印象鉴性向是不对的。”

一句“你只是在跟着脱口秀节目鹦鹉学舌罢了”和一对白眼把他噎了回去。

过了会儿,当芭芭拉捡起扳手,已经准备继续开工的时候,迪克才终于鼓起勇气决心把话题继续下去。“说真的。”他把手放在大腿上,在严重受限的条件下勉强摆出正襟危坐的姿态,“我是认真的,芭芭拉。我……不能和布鲁斯讨论这个问题,你也知道的。而我还见鬼地把自己的人生忘了八成——所有家人朋友对我来说都和陌生人没啥差别,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但是我必须得知道,过去的我,失忆前的迪克·格雷森,是不是……”他咽了口唾沫,“喜欢男人?”

芭芭拉长叹了一口气,把扳手放回了工具箱,接着才扭过身来。“听着,迪克。”她把双手抱在了胸前,神情严肃,但是话语里的揶揄毫无遮掩,“你得和我实话实说:你是不是暗恋上那个新来的理疗师约翰了?我知道他长得帅气,身材好,嘴还很甜。但是人家揉你的屁股和胸只是工作需求,不是对你有意思——”

迪克瞪着她,对这个玩笑毫不领情。

芭芭拉举起双手,摇了摇头。“好吧。好吧。”她撅起嘴,“我实在是没办法认真回应你这个问题,如果你知道我所知道的东西的话——我只敢肯定地说你并不是百分百的同性恋,因为很显然,你有过不少异性情缘。事实上,我想你之前遇到的基本都是异性情缘——如果塔马兰的性别分类与地球一致的话。但如果你说你也喜欢男人,我并不会感到意外。”

迪克蹙眉,点点头,尽管根本听得一头雾水。“所以……”

芭芭拉用一只手托住下巴,神情突然变得戏谑:“不过,我得说,你确实很吸引某一类型的男人。”

迪克顿时不安地动了动身子。他轻咳,避开与女孩对视:“高大,黑暗,英俊,年长?”他脑中浮现的是布鲁斯的样子。毕竟,布鲁斯是他喜欢的,呃他是说,曾经喜欢的男人,不是吗?他这样为自己开解。然而他的双颊却蛮不讲理,温度蹭蹭上窜,连心率监测仪的滴滴声都频率加快了。

芭芭拉的眉毛高高挑起。“我是想说有钱,模糊道德观,又控制欲过强的中年男人。但你的形容也没错就是了。”

“呃。”迪克艰难地消化着那几个形容词,“你的说法非常令人不安……”

芭芭拉走近了几步,歪过头打量着他,似乎觉得他的反应很有趣。“但你从不多看他们一眼。”她说,伸出手点了一下迪克的鼻尖,“因为你已经有布鲁斯了。”

迪克连眼睛都不眨了。“我以为你说的就是布鲁斯?”他的音量渐弱。

他面前的女孩夸张地大笑了一声。“相信我。”她微笑着,“布鲁斯·韦恩不能被归进迪克·格雷森所偏好的任何一个类型里。”她说,“他自成一个类型。”


布鲁斯进来的时候,迪克正两手扯起他的蓝底印花病号服的领口朝里面张望。在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来了访客后他尴尬地抬起头来,立刻想说点什么为自己看似猥琐的动作辩解一下。然而转念一想,他光着屁股的样子的布鲁斯大概都看过不知道有多少回了。而这个念头是致命的一击,他垂下头,舌头像是打了结,什么也没说出来。

“我身上有挺多伤疤。”他最终说,“伤疤。你知道,呃,它们都是从哪来的吗?”

“职业选择所造成的不可避免的遗憾。”是布鲁斯不知所云的回答。

迪克叹了口气,决定放弃从这家伙口里撬话了。“你来接阿尔弗雷德的班?”他看向男人手中包角的黑色牛皮手提箱,“这老伙计平时可没少被你压榨吧,他花了足有十五分钟才相信你是真的要让他回家休息,亲自来照顾我。”

布鲁斯扬起一根眉毛,神情警惕:“他都说了什么?”

“布鲁斯少爷如果通过这次实验证明自己的确拥有照顾人的潜能,迪克少爷,也许我终于可以放心退休追求我舞台之上的梦想了。”迪克拿腔拿调地学着老管家的英国口音,“感谢上帝,也该是时候了。”

布鲁斯的表情僵在被逗笑和被冒犯之间,双目中射出毫无威慑力的警告。“去洗漱。”布鲁斯命令道,把显然是奉阿尔弗雷德之命带来的干净衣物丢在了迪克的脚边。然后是一声低低的,生着闷气的“这能有多难?”

“当然,布鲁斯少爷。”迪克一本正经地答道,故作艰难地缓慢地坐起身。布鲁斯无可奈何的样子不知为何如此令人舒适。他简直控制不住自己的偷笑幅度。

迪克终于决定放过布鲁斯,将双腿挪下了床。他还没找到拖鞋,布鲁斯的手已经提着他的前臂试图拽他起来。迪克本能地往后躲了躲,布鲁斯的手立刻僵在了空中。

“我自己能行。”迪克说,冲被连番打击的韦恩大少爷笑笑,努力缓解气氛,“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真的。你看。”他站起身,一手高举,一手叉腰,扭腰摆了个健美先生的造型,“完全可以胜任给自己刷牙的挑战。”

而布鲁斯别开了眼睛。迪克低下头,看着自己光溜溜裸露在外的两条腿,意识到自己的病号服大概太短了一些。他干咳一声,赶忙放下双臂,拉住那块从背后系成一体的大布料向下拽了拽。

“抱歉。”他尴尬地绞着腿,为自己宛若变态暴露狂的行为道歉,“我有点得意忘形了。”

布鲁斯反倒面色坦然。“有一段时间没见了(It’s been a while)。”男人谜语一般说,并且没有任何要解释的意思。接着,那家伙走上前来,像是拎刚才那只皮箱似的一把捉住他的前臂,把他架到了自己臂弯里,仿佛他刚刚的一番自证完全是白费力气。

药物和伤筋断骨让他失去了应有的抵抗力,头部创伤使他神志不清,而且他的确需要一个支撑,一个协助,以免发生意外二次受伤……迪克总能如此为自己辩白。然而此刻他乖乖倚在那对异常宽厚的胸肌上,任由布鲁斯半是搀扶半是搂抱地将自己揽在怀里,活像被抽了全身骨头似的可耻行径却不是这样简单而冠冕堂皇的理由可以轻易推翻的。

于是他必须说点什么,不然这从病床走到浴室的短短几步路也足以让他浑身发麻,思维断片,弯成一只马蹄铁­——“电视坏了,我和汤普金森医生抱怨了一整天,她终于受不了替我找人把它修好了。芭芭拉·戈登。她过去是我的朋友,不是吗?真是个神奇的姑娘。厉害极了。”他说,像个真正的小基佬似的被布鲁斯肌肉发达的强壮手臂勾走了魂,只剩下一具空壳在啰嗦个不停,“其实我也不想那么麻烦大家。但你不知道一个人在房间里干躺着有多无聊。莱斯利是个好医生,把所有预算都用在了医疗资源上,可是这电视年纪都快比我大啦。”

布鲁斯从头到尾都没搭腔,只是尽心尽职地把他送到了洗手台面前。然后垂下捉着他前臂的手,留着环在他腰间的手,不动了。

迪克抬眼看着镜子里的布鲁斯,镜子里布鲁斯回望着他。他注视着那双深不可测,又蓝得叫人心惊的眼睛,叹了口气。

“你要这样一直看着我吗?”他说,眨眨眼睛,“伙计,我知道有很多人挤破脑袋一掷千金只想要你这样看他们一眼——但我不确定被你这样看着我可以尿得出来。”

镜子里年长的男人如梦初醒一般瞪大了双眼,神情微妙地在尴尬和若无其事间平衡了片刻。接着,迪克腰间的手移开了,布鲁斯向后退了几步,动作优雅地替他关上了门。

门被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布鲁斯的声音闷闷地传来。“我就在外面。”

“感谢上帝。”迪克半是调侃半是叹息地应答。门外没了声响。迪克摇摇头,拿起牙刷和牙膏,开始漱口。用左手刷牙别扭极了,他像是装了条动作僵硬的机器手臂。但那见鬼的肺部穿刺伤让他只要抬起右手就会胸口刺痛,呼吸困难。

他抬头看向镜子。一个面容憔悴而苍白的年轻男人回看过来,头部的肿块在头发的掩盖下依稀可见,裸露的皮肤上擦伤和青肿五彩斑斓,眼眶周围的淤血还未消退干净。脸颊上那几处小刮伤是他今天早晨坚持自己刮胡子的下场——好在他的胡须长得不算快,他有足够的时间学会做一个左撇子。

棒极了,迪克。他朝自己微笑,你至少成功让自己不再像具行尸走肉了。

他试着尽量不去想刚刚的那条环绕在自己腰胯间的手臂,那个温暖而不可动摇的依靠。修长的手指轻扣在他的腹部,隔着病号服烙下了几个再也无法去除的坚实触感。见了鬼,阿尔弗雷德亦步亦趋地服侍了他一个星期,可他从没因为被阿尔弗雷德摸了腰就救心跳加速,像个刚开窍对着漫画书的某一页浮想联翩的青春期男孩。

然而阿尔弗雷德毕竟不是布鲁斯·韦恩——按照芭芭拉的话说——占据了他偏好里一整个分类的男人。请原谅他的浅薄吧。可阿尔弗雷德没有被奢华衣装得体掩盖的健壮身躯,没有那股沉默却强悍的气度,没有那仿佛被锉刀与锤斧凿砺出低沉嗓音,没有养尊处优无法被涵养稀释的高高在上和因此而显得过分温柔的片刻体贴,没有……

也许他并不是同性恋。他突发奇想。也许他只是布鲁斯恋(Brucesexual)。

这念头差点让迪克被他的蓝莓味漱口水呛到。

在洗漱,腾空膀胱和简单的清洁完毕后,迪克硬是又握着门把手扭扭捏捏了足有两分钟,才鼓起勇气转动那个圆旋钮,拉开门。他低下头,正好对上布鲁斯回望过来的双眼。那家伙正坐在一把不知从哪搬来的折叠椅上,后背挺拔,脖颈高昂,双腿霸气地左右敞开着,活像个流落民间的王子。

布鲁斯在看到他的瞬间便站了起来。折叠椅被踢开到了一边。迪克的手臂又被提住了,这次动作柔和了些,看来是在锻炼中有所长进。不知道阿尔弗雷德会不会给他发个奖章?

迪克被原路护送回了病床上。他才刚把拖鞋从脚上褪下,布鲁斯已经弯下腰,双手饶过他的膝盖,一只手捉着一只腿弯,帮他把两条腿给抬上了床。在某个瞬间他们的姿势实在暧昧到了极点,迪克的心脏差点撞破他饱受折磨的肺叶飞出去。他的嘴唇无声地开合了几下,如果布鲁斯此刻抬起头,会看到他在用口型念着一个大写的O-M-G。

但布鲁斯没有抬头,而是顺势替他将毯子的边角掖了掖,似乎一心只想好好履行自己的护理职责。不过他似乎没发现毯子的方向横竖颠倒了,迪克看着自己依然裸露在外的脚指头,想出声说点什么。

可是布鲁斯选择在那一瞬间突然朝他倾身。他立刻被完全笼罩在了男人的身躯之下。被强壮雄性生物气息压迫的巨大的压力突然袭来,男士香水的醇香夹杂着男人平稳的吐息像蒸汽般烫伤了他无路可逃的每一寸皮肤,布鲁斯的两只手臂分别环绕在他的两侧,而肩膀和胸膛还在不断下降。

迪克瞪大了双眼。

布鲁斯见鬼的该不是想要亲他吧。是那一刻他脑海中震耳欲聋的唯一声响。

他该做点什么。推开布鲁斯,尖叫起来,或者至少别过脸以示抗议。他该说点什么。他失忆了。他还没做好准备。我知道你很想亲亲你的男朋友可是请原谅我不想被一个才认识一星期的男人非礼。可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呆若木鸡地躺在那儿,盯着那双该被包进黑天鹅绒放进世界上最安全的保险箱里的蓝眼睛宛如慢动作般一点一点迫近——

然后又渐渐远去了。迪克的视线不受控制地慢慢上移,直到最终与天花板平齐。

布鲁斯把病床的可调节靠背给降了回去。

所以布鲁斯只是想帮他把病床的可调节靠背给降回去。

迪克咬住嘴唇,拼尽全身力气才没羞愧得像只寄居蟹似的把全身藏进毯子里。

“你还好吗?”布鲁斯在旁边问道,带着纯洁又真诚的担忧,“你的脸……”

“好极了。”迪克说,瞪着天花板,“能有什么不好的?你是天生照顾人的材料。阿尔弗雷德简直是无理取闹,说什么你从来没有照顾过除了玩具士兵之外的东西,而G.I Jones们还各个缺胳膊断腿甚至被不小心丢进烤箱——”

拖动东西的声音。迪克侧过头,看到布鲁斯又在那把折叠椅上坐下了。

布鲁斯朝他做了个请继续的优雅手势,仿佛被他打断的是一场歌剧,而不是一个伤病员喋喋不休的废话。

这家伙是故意想捉弄他吗?迪克努力搜寻着布鲁斯脸上的蛛丝马迹,试图证明自己的猜想。还是说……这是什么期望他能因此恢复记忆的刺激性尝试?他的心脏还在怦怦乱跳,布鲁斯倒是表情淡然,只是直直地看着他,不发一言,似乎对刚刚发生在一个可怜男人内心的跳崖式情绪波折毫无察觉。

要不是他史诗级自作多情,要不是这家伙的演技比他想象得还高超。迪克愤懑地思量,在毯子下面暗暗握拳。不论如何,是时候他主动出击,反将一军了——迪克清了清嗓子:“所以……我没有女朋友,是吗?”他歪着头,与床边的男人对视,试图寻找出他神态中的所有泄露秘密的变化,“还是说你把她也给拦在门外了?”

布鲁斯哼了一声,看上去并没有解答的意向。好样的,这是条不会轻易咬钩的鱼。“没有女朋友,明白了。”迪克故作无奈地做了个怪脸,接着不死心地继续追问道:“也没有男朋友吗?”

布鲁斯的眉毛动了一下,似乎对这个问题有些措手不及。那双完美的蓝眼睛中浮现的,浮光掠影般一闪而过的情绪是惊讶吗?迪克的精神突然振奋起来,立刻把一个新的钩子甩了出去。“被你拦住不许进来的那家伙,被我撞见和你吵架的。叫什么来着?”他的微笑渐渐扩大,止都止不住,“哦对了,罗伊·哈珀。罗伊是我的男朋友吗?他听上去实在蛮像……”

“他不是。”布鲁斯用三个石块般硬邦邦的词打断了他,男人眉毛紧锁的不悦神情差点让迪克窃笑出声,“你们只是朋友。”

“是吗?”迪克耸了耸肩,满心成就感地看着床边那条(在他的眼中)一脸醋意,生着闷气,在他手心里扑腾的大鱼。他想再说点什么,看看能不能再多从男人那里逼出点可爱的反应。然而看着那个闷闷不乐又不肯直言的大个子,他终究还是心软了。“好吧,既然你这么说。”他嘟囔。

布鲁斯低不可闻地长舒了一口气。这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迪克的观察。他的胸口突然被什么触发一般颤动个不停,仿佛那儿承载着一片芬芳的青草,而一只美丽,纤细的小鹿正循着草香缓步走来。

他担忧那片无忧疯长的植被被小鹿扫荡一空,却又不想它空腹离开。

他得说些什么,他得让布鲁斯停止这样看着他。

 “说实话。”迪克故作轻快地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布鲁斯回答得很快。“你每晚都需要人陪护,而莱斯利那里抽不出人手来做这件事。”

“你知道我想要的不是技术上的答案。”迪克斜瞥着那个重归滴水不漏的家伙,“我想知道布鲁斯·韦恩为什么会把一整晚浪费在我身上?我知道你的夜生活很丰富——别急着否认,光是这个星期我就看到了你和至少三个不同女名人结伴出现的新闻。”迪克叹了口气,“而且,我还从没在天黑之后见过你。你显然很忙,不是吗?”

布鲁斯这一次花了不少时间才组织出一个回答。“阿尔弗雷德已经在医院里睡了一个星期。”他说,垂着眼睛,似乎对这个话题感到不适,“他不再年轻了,尽管他不会承认这一点,但我知道他急需修整。而除了我之外,他不会同意任何人接替他来照顾你。至于我的夜间事务……我将他们交给了几个值得信赖的人。”

这答案诚恳得令他有些措手不及。迪克点了点头。“所以你牺牲了自己和某个性感超模的约会,只为了能让老管家安心休息一天。”他把所有复杂的情绪全都扫进了一张名为灿烂微笑的地毯之下,“哥谭电视台真该报道报道这个,别总想着挖掘韦恩先生糜烂的隐秘私生活了。”

“迪克。”布鲁斯突然叫他的名字。迪克心脏一颤,转过头来,恰好目睹男人深吸一口气,似乎作出重大决定的凝重神情。“我没有找到恰当的时机,也不知道该如何告诉你。”布鲁斯说,声音又低又哑,“我知道你一定看到了很多对于我的评价,猜想甚至抨击,但是那些都……”

“不是真的。”迪克几乎是下意识地接话,在片刻之后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他睁大了眼睛,和同样神情惊愕,只不过表现得更为含蓄的布鲁斯面面相觑。

他和布鲁斯离得如此之近。迪克突然意识到。布鲁斯不知何时朝着他的方向侧身靠近了许多。他虚弱而伤痕累累,无处可逃,必须承受着布鲁斯的注视与探寻,男人所投下巨大影子的笼罩。

可他并不感到恐慌。

“我是说,我明白。”迪克说,眨了眨眼睛,“你并不是像他们所极力刻画的那样,是个一无是处,只不过名下的资产比其他人多了十几个零的废物;或是个空有皮囊,纵情声色的纨绔子弟。没有人会那样像个漫画角色般性格夸张,黑白分明。那不是你。我也从不会把那当做是你——只是,我们总得给六百万个屁股黏在沙发上,无聊到昏昏欲睡的市民找一点无害又刺激的乐子,不是吗?”他抓着毯子,因为这番连气都不喘的长篇大论而微微颤扌斗,“而哥谭给出的解决方案是蝙蝠侠和布鲁斯·韦恩。”

布鲁斯没有任何回应,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神情空白。

“而且,我们都见过这么多次面了,我总不至于去相信那些天花乱坠的说辞,而不相信这个在我面前的人。”迪克略有不安地小声说,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不知不觉中越了界,“就算你的确在人前表现得像个混蛋,那也只是你的一张对外面孔,一副假面,不是吗?那个布鲁斯·韦恩并不是你。”

扶上他侧脸的手掌温暖而粗糙。迪克僵直了身体,不知所措地承接下那罕见的柔情。可在他来得及将那触感刻骨铭心地记住之前,那只手掌已经被抽去,只留下一抹不散的余温。“谢谢。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布鲁斯自言自语一般轻声说,几乎是如释重负的,“你是迪克·格雷森。我从不需要向迪克解释……从不需要向你解释。”

迪克感到自己的眼睛湿润了。他见鬼的脆弱泪腺。“别说傻话。”他瓮声瓮气地说,刻意抬高了嗓音以免被察觉出端倪,“是我该谢谢你。毕竟……”他吸了一口气,才接着说:“你从不用那副假面面对我,不是吗?”

迪克无法找到除了深情之外的词汇来形容在他们此刻交汇的视线中闪烁连绵着扯不断的胶着物质。他确信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布鲁斯微笑。而那神奇的,比原子弹内核更加危险和稀有神情令人难以置信地褪去了他面前的男人周身阴沉不散的忧思,使一个更加年轻,充满活力的形象从那副他所已经熟识的面孔中浮现。

尽管那惊鸿一瞥的面目对他来说本该陌生,久别重逢的欣喜却无可抵抗地搔弄着迪克的心脏,让他也傻笑起来。

他知道他愿意付出一切,他一生执着不休的尝试,只要那微笑能多持续一秒,只要那个被布鲁斯层层隐藏的家伙能破开封锁,再次展露在他面前。

而在那一瞬间,通往这个目标的路径如此简单明了,就在他的面前,触手可及。而他只需要告诉布鲁斯,他明白

“但是,布鲁斯……你的确把一些事情瞒着我,不是吗?”迪克说,食指焦躁地轻敲着自己拱起的大腿侧面,“你其实不用再这样费劲隐瞒下去了,你知道的。”抢在布鲁斯来得及说些什么为自己辩护之前,他说,“我都知道了。

最后一丝温暖的笑意也从布鲁斯的脸上褪去了,像是写于沙滩的誓言,在潮水退去后消失得彻彻底底,仿佛从不曾存在过。迪克极力忽略那只在他胸口左冲右撞的生物,决定将对峙进行到底。“你以为你藏得很好,可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事实上,有时候你穿帮得不能更明显了。”他说,板着脸,“你以为我是傻子还是怎么的?”

“迪克。”布鲁斯纹丝未动,可肉眼看上去却不知为何遥远了许多,“听着……”

迪克摇头表示自己不听。“我知道你可以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淹没我。”他叹了口气,“但是你也知道,那不是我想听的。”

布鲁斯仿佛被什么梗住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嘶声说了一句“我很抱歉,迪克。”

而这就是迪克所需要的一切。

“我……”布鲁斯却还在继续说着什么,拧着眉头苦苦酝酿,“我不该试图隐瞒。你有权利知道。我只是……”

“不用解释了,B。”迪克脱口而出。他对布鲁斯的缩略昵称此刻显得如此顺理成章,像是狼群对月长嚎般天性使然。他和布鲁斯都因此而暂时失语了片刻。但迪克率先拾回了词句:“我明白你的难处。真的。”他点点头,“你也是为了我着想。”

布鲁斯倒显得有些措手不及了。“你明白。”男人意味不明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语,虽是陈述语气,却显得略有些怀疑。

“我明白。”迪克再次点点头。他吸了一口气,双手握拳暗暗给自己鼓劲:“你就是……”我的男朋友。

他没能把这句话说完。他甚至没有看清布鲁斯的动作。他只知道下一秒,门的方向传来了门锁转动的金属机械声响,而他的嘴被一只手捂住了。年长的男人维持着半起身的动作,死死捂住他的嘴,与他对视。而在那瞬间,在那屏气息声四目相对的无声交流中,他明白了男人的请求。

但……其实你并不需要如此谨慎。他想。所有人或多或少也都猜到了。而且,看在同性婚姻法案的份上,这种事情现在也没有你想的那么不可告人了。

门开启了,而布鲁斯的手从迪克的嘴上飞快地抽走了。迪克微喘着气,扭头看向走进来的人——是今天值班的查房护士。

比起床上的病人,护士小姐似乎对今晚新来的陪床更感兴趣。而这兴趣的直观表现是她硬是东拉西扯多在迪克的房间留了十来分钟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期间还求来了和大名鼎鼎的布鲁斯·韦恩的自拍合照。

而迪克也终于亲眼目睹了布鲁斯如何在一瞬间戴上他的花花公子假面,摆出油滑的迷人微笑,举止轻浮地与那个看上去才刚从护理学校毕业的小护士周旋,和刚才判若两人。

 “我一直在和迪克说,青春期的记忆留着也没什么好处。不知道多少人想忘掉那时候的尴尬糗事都没这个运气。”布鲁斯说,无所谓地轻笑着,“老天,要知道我用了二十年泡在龙舌兰和威士忌里才勉强达成他这磕了一下脑袋的效果。你觉得呢,雪莉?”

雪莉前仰后合,笑得像只打鸣的公鸡。迪克干笑了几声作为应答,尽管很显然根本没有人在意他想些什么。

当小护士终于离开时,布鲁斯主动一路把她送到了门外。他大概又编出了什么恰到好处的愚蠢言论,直逗得小护士咯咯笑个不停,动静大到连病房里的迪克都听得一清二楚。

当布鲁斯走回病房时,进来的是他所熟悉和信任的那个男人,而不是同雪莉一同走出去的那个陌生人。可迪克已经彻底失去了重新继续刚刚话题的力气,或是勇气——毕竟,他突然间意识到,他得面对自己在情绪激动时顺口用了现在时这件事,就好像布鲁斯依然还是他的男朋友。而这正是那个他无法下定决心面对的判断题。

还好布鲁斯看上去也并不急重新回去探讨他们的恋爱关系。过去的恋爱关系。

迪克让自己陷进枕头与床垫中,垂下双眼,疲惫地叹了口气。他们不到二十分钟前剖心置腹的对话已经几乎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他不知道布鲁斯如何找到精力每日这样应对这无穷无尽的窥探和骚扰,但他知道了——他的确是被保护着的。

“我不能说我赞成或是支持你的方式,布鲁斯。”他低声说,“但我明白。你得做你觉得正确的事情。即使这意味着欺骗和伪装。”

是的。他们的关系对于外界依然是个秘密。他与真实的布鲁斯·韦恩,将永远被那坚不可摧的微笑假面护在身后,在无人的黑夜中才敢容许展露。可如果这是布鲁斯的选择,他可以理解。因为太多的东西,太多的付出正悬于一线,他不可能要求,也不会要求布鲁斯放弃那一切。

“也许我们都太高估真实的价值。”布鲁斯谜语一般说,“与正义相同,这个相对性的议题将永远取决于旁观的角度。”

“行吧,随你怎么说。”迪克耸了耸肩。“但是——既然我们之间现在开诚公布不搞什么遮遮掩掩了,那我得把丑话说在前头。”他说,声音渐渐变低,“伙计,我真的不觉得我能直接回到过去的……呃,状态。你得再给我段时间。”他有点愧疚,又有点害羞地嗫嚅着补充了一句:“我会尽量试着接受。但是别过度期待。”

“当然。”布鲁斯异常温和,又令人宽慰地说,“我没有期望你能立刻回到我的身边。你不需要感到任何压力。”

 “太好了。”迪克说,昏昏沉沉地微笑起来。他的晚间药物看来终于开始发挥效用了。他打了个哈欠,“能替我关一下灯吗。爱你。”

布鲁斯眯起双眼,硬是和他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有一分钟,才转身去调暗了病房的灯光。


提姆走进来的时候,迪克正在翻看着阿尔弗雷德给他带来解乏的漫画书。其中一些是他自己的收藏,还有一些是达米安的,至少,布鲁斯的管家如此宣称。迪克带着仿佛置身事外的好奇检阅着一个又一个色彩大胆,构图夸张的封面——他和布鲁斯的儿子还真是口味一致地爱着蝙蝠侠。

“我都不知道阿尔弗雷德竟然还留着这些。”提姆从床尾拾起一本厚重的大部头,一手托住书脊一手翻弄,封面上的蝙蝠侠正荡过哥谭夜空,臂弯里扼着某个坏蛋的脖颈,“这些可都是老古董啦。”

迪克扬起一根眉毛。“蝙蝠侠?老古董?”他昨天还在电视上看到了有关蝙蝠侠的新闻,那位身披黑甲的正义斗士听上去还活力十足,日夜奋战在维系哥谭治安的前线。而且蝙蝠侠难道不是——某种有超能力的吸血鬼之类吗?至少昨晚的新闻评论员似乎是那么认为的。他还以为蝙蝠侠很酷呢。

“哦不。我可没有这么说。”提姆立刻摆了摆手,把漫画书放回了迪克腿上的那一堆中,“你可别告诉布鲁斯。”

迪克挑起一边的眉毛,嗅到一丝秘密的气息。“别告诉布鲁斯?”他坐直身子,不依不挠地追问起来,“为什么?”

提姆眯起眼睛打量了他一会儿。“我以为你知道。”男孩慢吞吞地回答,避重就轻,“布鲁斯说你都搞清楚了。”

“搞清楚什么?”这下迪克是真的困惑了,“你都在说些什么啊,提姆?”

“搞清楚,呃……”提姆挠了挠头,神情困苦,不情不愿地吐露:“布鲁斯是蝙蝠侠的狂热粉丝。”接着,“我得和布鲁斯谈一谈。”他压低声音,自言自语。

这倒是个大新闻。迪克摸着下巴。他还以为布鲁斯不喜欢蝙蝠侠。他瞥向自己床头摆着的小蝙蝠侠填充玩偶。他敢打包票他看到过布鲁斯不止一次冲着这可爱的小东西蹙眉瞪眼,一副想把它大卸八块的架势。但这男人向来表里不一,身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仅凭印象便可作出判断的。这才过去短短一个多星期,他就深刻认识到了这一点。

不论如何,提姆看上去是个谨慎而谦逊的年轻人。也许他可以相信提姆。于是迪克冲提姆笑笑,扭动着从漫画书堆中脱身,朝着男孩招手,接着拍拍床边自己腾出的空位置,示意他坐过来。

提姆受宠若惊地小跑到他面前,扭捏了一下,然后坐下了。

“我喜欢你。”迪克友好地微笑着,“你和其他的所有人……都不太一样。”他努努嘴,侧了一下头,“不过——这么一想,他们每个人都和每个人不太一样。”他叹了口气,“我想说的是,提姆,我觉得你会对我坦诚相待的,不是吗?”他拍拍男孩的肩膀,结果却被猛地攥住了手。提姆瞪大着双眼,紧紧地用双手抓住他的左手,脸上的神情难以置信中交织着感激涕零。迪克几乎被吓了一跳。但提姆立刻发觉了他的错愕,将他的手松开了。

“抱歉。抱歉。”男孩嘀咕,脸颊有些泛红,“但是,耶,我就知道。”

“就知道什么?”迪克又去追问。

提姆腼腆地笑了一下,别开视线。“就知道比起他们,你会更信任我。”他低声说,摆弄着自己牛仔裤上的褶皱,“不过,说真的,你做了个好选择。”他听上去几乎像是在抱怨什么。

迪克心领神会地轻笑了一声。仅凭他这些天来仓促而片面的了解,他也能想象到身处布鲁斯和他的“家庭”是多么令人精疲力竭的挑战。事实上,他近来一直在思考着自己这些“朋友和家人”是否意识到他们那紧密凝结的团体是多么荒诞不经。他所见识到的人物每一个都似乎极为复杂,彼此间又截然不同,且多数过分年轻而个性十足。看在老天的份上,他在马戏团长大,但他依然在为这群人竟然能走到一起而惊奇。

“所以,”迪克继续了自己的话题,“你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提姆依然垂着头,支吾了几个模糊的音节,似乎对这个话题并不热切。迪克大概猜出了他说的是“你指什么?”

“在我这儿……”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和其他地方出问题之前。”他放下手,“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究竟是谁?这场事故究竟为何发生?”他知道他的接连发问过于咄咄逼人,因此已经早有准备地抓住了提姆的肩膀,防止他临阵脱逃,“你都知道些什么,提姆?”

提姆又是一阵支吾,犯了难。“我也只知道布鲁斯告诉我的。”男孩模棱两可地答道,“我并不在现场,你知道的……”

迪克扳过男孩的肩膀,强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你得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提姆。”他温和但不容抗拒地要求,无耻地抿紧嘴唇,睁圆眼睛向上瞅,“求你啦?”

提姆叹了口气。“好吧。”男孩嘟哝,“好吧。既然你一定得知道。”迪克点了点头。

“我只知道怎么多:在出事前,你和布鲁斯吵了一架。你离开了大宅,不愿和布鲁斯说话。布鲁斯什么也不肯说,除了你们两个人之外没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不是你们第一次发生争执。但我想……”提姆咽了口唾沫,“我想,布鲁斯觉得这一切都是他的责任。所以他才会……”男孩突然噤声,没有说完。

迪克皱起了眉。“什么?”他追问,“他才会怎么样?”

提姆局促不安地动了动,把手掌紧贴大腿摆在身前。“希望能确保你平安康复。”男孩飞快地答道。但有什么东西告诉迪克,男孩提供的答案并不是他最初的所想。

“但布鲁斯没有理由认为这是他的责任。”他偏过头,去追踪男孩躲闪的视线,“这只是个意外,与他无关,不是吗?”

提姆不安地抿紧了嘴唇。“抱歉,迪克。”他小声说,“我只知道这么多。布鲁斯并没有告诉我什么……这只是我的猜测。”

迪克叹了口气,明白再多的逼问也不能从这可怜的男孩口中挤出更多信息了。他安抚地揉了揉男孩短翘的黑发。“别担心。”他说,“你已经帮了我很大忙了。”

提姆看上去如释重负。“是吗?”他终于摆脱掉了一些方才肃穆的神情,“你没有其他问题了?”

“还有一个。”迪克撑住腮帮,兴味盎然地注视着他,“我和布鲁斯经常吵架吗?”

那倒霉的孩子浑身又紧绷起来,像是只被猫咪按住尾巴的老鼠。“也不那么经常。我猜?你们有你们的矛盾和误会。但是……我是说……”他愁眉苦脸,“总体上来说你们的关系还是非常,非常好的。”

“比我们任何人所能企及的都更好。”他又补充,“你们两个基本上算是,灵魂伴侣?”

“是吗?”迪克的脸颊竟有些发烫了。他捧起床头柜上的水杯喝了一大口,企图掩饰或至少见鬼的降低点体温。

好在提姆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当然了,也许我的视角并不算客观。”那男孩又开始自言自语般嘀嘀咕咕,“毕竟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在求着你回去和布鲁斯和好。”

不等他就这听起来格外有料的言论刨根究底,提姆突然站起身来,伸长手臂抓过在进来时被他丢在床尾的背包。“噢,差点忘了,我有点东西要给你。”男孩说,从背包里掏出了一个大牛皮纸信封。迪克接过那个未封口的信封,将它开口朝下地向下晃了晃,几张纸片掉了出来,落在了他的大腿上——不,不是纸片,而是……照片。落在最上面的那张照片上,一个更年轻的布鲁斯正揽着同样更年轻的他的肩膀,冲镜头微笑。这画面的冲击力像是一杆压缩空气枪,打得他头晕目眩。照片上的他们看上去……非常快乐。

布鲁斯,快乐。这两个词几乎像是磁铁的正极和负极,迪克完全无法想象他们在同一个句子中出现。但这就是了,他瞪着那张显然已经年岁不小的照片,懵怔地将它轻轻拾起。这是他前所未见的布鲁斯。但这又并不是,不是吗?他曾站在那个布鲁斯的身边。

“汤普金斯医生认为这也许会对你恢复记忆有所帮助。”提姆又坐回了他的旁边,凑过头来也看着他正注视着的那张照片,“这是我从你的公寓里找来的。这几张照片是你一直带在身边的。伙计,如果你真的想了解迪克·格雷森——我想这是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一切。”

他将剩余的几张照片也从大腿上逐一捡起,理成一叠。他看到了他和达米安的合影,芭芭拉、提姆和杰森也在其中,更多他和布鲁斯的合照,他与父母的老照片,还有一些陌生的,他辨识不出的面孔。对迪克·格雷森来说最重要的一切。他想,就在这薄薄的几张纸之中,就在他的手指间。“谢谢。”片刻之后,迪克说,鼻酸眼胀,“这对我很重要,提姆。”

“哦,这只是我该做的。”提姆说,又脸红了,“你为我们做了很多,迪克。如果没有你,我们所有人都……”他突然住了嘴,似乎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继续说下去。迪克抬起头,用眼神催促男孩将自己的心声完整述说。

“你拯救了布鲁斯。”最终,提姆说,神情诚恳,蓝眼睛熠熠发亮,“你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拯救更多人。”

迪克眨了眨眼,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隆重的表彰,尤其是当他对提姆所说的一切一无所知的时候。他几乎为男孩话语中的真诚而落泪,却又突然间觉得自己像是个骗子,一个冒名顶替,夺走了真正的迪克·格雷森一切的冒牌货。拯救布鲁斯?他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让布鲁斯和其他的所有人焦头烂额,为他一次次妥协和退让——他做的一切是那个词的反义词。

但提姆没有让他在那无措的自我厌恶中沉浸太久,那男孩似乎感应到了他的想法,倾身上前给了他一个拥抱。仿佛顾忌着上次被芭芭拉教训的事情,这一次男孩拥抱的力道显然有所克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会想起来的。”提姆在他耳边说,小心翼翼地拍着他的后背,“别担心,布鲁斯会有办法的。你们总能找到办法。”

但愿如此。迪克想,盯着自己大腿上的那张老照片,照片上温柔微笑的布鲁斯。如果在这具躯壳内的不再是那由过往情感和经历塑造的灵魂,那布鲁斯的灵魂伴侣又在哪里呢?这个念头如恶魔的低语,在他脑中旋绕,无法驱散。

 

 

他们在飞翔。坠落与腾空交替着像一曲熟悉的歌谣勾住他的心脏,风扑打着他的脸颊。争逐嬉闹,情投意合,像两只相伴的鸟雀,他们比翼飞跃城市川流的街巷,马戏团五彩的华光。

然而黑夜过于漫长,寒风冰雨损耗着他们的力量。绳索断裂,羽翼扭折。

他眼睁睁目睹着他的同伴向下坠落,从他的手指间滑脱,无能为力。

他又变成孤身一人。

莱斯利把她的问题重复了三遍,迪克才意识到她正站在自己旁边。他的视线在照例的刺目晨光中逐渐清晰起来,聚焦到了病房雪白天花板上的一点。他醒了。这领悟令他如释重负,又怅然若失。

“你梦到了什么?”这是第四遍。但莱斯利的声音令人诧异的温和。

迪克吸了吸鼻子,用手背胡乱擦了擦自己满脸冰冷的泪水,然后才回答她: “我不记得了。”他的声音嘶哑而微弱,被尚未完全散去的悲伤堵在喉中。莱斯利没有继续追问,这令迪克有些感激。医生照常拿出了记录板和钢笔,在他的床边弯下腰,首先检查了他的瞳孔,接着是体征指标。

“诱导昏迷结束后残留的脑震荡症状已经基本消失了。创伤的愈合也很迅速。”莱斯利倾身过来,鼓励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像他是个小童子军,“恭喜你,迪克。你的康复过程很顺利。”

“是啊,我的身体真是个模范病人。”迪克叹了口气,仰面躺着,“我的脑袋,可就不那么听话了。”

莱斯利医生也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说到那个,”她的语气却依然平和而专业,“你的物理创伤恢复已经进入正轨,是时候我们真正探究一下精神上的……问题。”她在说出最后一个词前犹豫了片刻,“所以今天我们会尝试一些新的东西,迪克。”

“更多检查?”迪克眨了眨眼睛,“CT,X光,核磁共振,还是B超?”

“不。那些我们已经做得够多了。”莱斯利摇了摇头,“今天我们所要做的只是一些很简单的问答。”

迪克点了点头,表示了解。而莱斯利干练地指挥护士升高他的可调节床板,接着在他身后叠了一个枕头,让他坐起身来。当护士们离开病房之后,莱斯利在他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了。医生优雅地交叉双腿,将记录板摆放在膝盖上,夹杂银丝的头发束在脑后,只有一缕垂落在眼镜边。

“接下来我会问你一些问题。”医生说,“但任何问题都不具有强制性,如果感到不适,你可以随时让我停下。明白了吗?”

迪克点了点头。莱斯利鼓励地冲他微笑了一下,接着开始了提问。

“你说过你最后的记忆是格雷森马戏团来哥谭的那一晚。”医生说,“那么你还记得那一晚发生了什么吗?”

迪克缓慢地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他轻声回答,苦恼地拧起了眉。

“所以,你对于那一晚你父母的遭遇毫无印象?”莱斯利继续问道。

迪克几乎战栗起来,刚才似乎已经彻底消散的未知噩梦突然又聚集在了他的背后,如同一朵浓厚的黑云,一双冰冷的利爪从中突然探出,攥住了他的心脏。他不知道。他摇了摇头,说不出话来。他不记得了。

“那么你还记得布鲁斯把你带回韦恩大宅以及之后发生的事情吗?”

这句话倒像是一盆热水,猛地兜头淋下,把他从那冰窖里给解冻出来了。像是个被点燃了炉心的锅炉,迪克感到自己的脸在一瞬间烫了起来,口鼻里似乎都要喷出蒸汽来。这算是个什么问题?就算他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就算他还记得布鲁斯把他带回家过夜之后他们做了什么,他该要怎么回答?像这样打探他们的隐私——莱斯利在想些什么?他怒视了医生一眼以表不满。而莱斯利困惑地挑起眉毛,倒也没有再追问下去,似乎明白了他的抗拒。

“我明白了。”医生在记录板上飞快地写下了什么,“那么今天的问题就到此为止吧。”

迪克长舒了一口气。刚刚僵直的脊背松懈下来,陷进了枕头里。

“我知道你很想知道你的过去。”莱斯利将手搭在了他垂落在身侧的前臂上,只轻轻地用力,似乎想给他一些安慰,“但是很遗憾,我并不认为你现在的状况可以接受过多的刺激,在这一点上我倒是和布鲁斯达成了共识。我们必须慢慢来,迪克,你明白吗?”

迪克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但却又立刻犹豫了。他轻声地阻拦住了想起身离去的医生,睁大眼睛望向她。“那一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攥紧了身上的薄被,挣扎着坐直身子,“马戏团来哥谭的那一晚——是很糟糕的事情,不是吗?”他的嘴唇在颤扌斗,他确信自己不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茫然而坚定地确信着,但他却必须知道。“我能承受。真的。”他紧咬着牙关,“请告诉我,汤普金斯医生。”

莱斯利深吸了一口气。她伸出手臂,按住了他的肩膀。他颤扌斗得如此厉害,她的神情几乎是怜悯的。

“你在那一晚失去了你的父母,迪克。”莱斯利轻声说,“我很抱歉。”


第七章:扣动扳机的手指

布鲁斯知道他鲜少承认这个事实,但是提姆·德雷克在看待某些问题时远比他理智,思路也更清晰。尤其是事关他的第一任搭档的时候。这也是为什么他此刻虽说满腔恼怒,却也不得不按捺脾气,硬邦邦地丢出二字:“说吧。”

“说什么?”那小子竟还有胆装无辜,吓了一跳似的甩过头来,眼睛睁得巨大,就好像刚刚那个浸泡在尴尬沉默和僵硬气氛中的下午只是他的错觉。

“你宣称你需要调用蝙蝠电脑的大数据分析程序,却刻意嘱咐阿尔弗雷德送来的一杯低卡咖啡。”布鲁斯说,指尖不耐烦地敲打着桌面,“依赖外部刺激提升工作效率是个糟糕的习惯,也是个致命的漏洞。你这次过来显然只是为了向我摊牌,所以刻意避免摄入过量咖啡因引发紧张。装作相安无事地再僵坐下去对我们两个都毫无助益。所以,说吧。”

“老天,布鲁斯。”提姆憋出一句仿佛被扼住喉咙似的微弱感叹,“我过来并不是想和你吵架还是怎么的。只是……”

“只是什么?”布鲁斯出声打断,明确表示他的耐心已经即将耗尽。

“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是不是一切都好。”提姆说,小心翼翼地,“以及你是否确定你在做什么。”他的后半句轻得像是自言自语。

他绝不会喜欢这场对话的走向的。布鲁斯捏住鼻梁,深吸了口气。“是莱斯利派你过来的。”这不是一个疑问句。

“嘿,嘿。”提姆举起双手,被冒犯了似的摇了摇头,“我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布鲁斯决定对此持保留态度。提姆叹了口气。“我不知道莱斯利究竟对你说了什么,布鲁斯。”他说,平和而善意地,“她有时的确可以表现得过分严厉,甚至不讲情面——但她只是用自己的方式为你着想,你也知道的。她是你永远的盟友。”

“你在暗示我和莱斯利之间产生了矛盾,但实情并非如此。”布鲁斯冷冰冰地回应,“我们只是……在迪克的治疗方案上产生了一些分歧。”

“噢!原来如此。”提姆说,语调里并无毫无恍然大悟的释然。果然,他话音一转,又说了下去:“可是,呃,据我了解,莱斯利只是提出她希望借助心理治疗和阶段性刺激物疗法帮迪克恢复记忆。而我实在看不出这有什么值得大力反对的地方。”

提姆这番话中包含的过分温和的质疑在布鲁斯胸腔内激起一束难捱的骚动,像是雷声降临前夕连绵莫测的闪电。他重重呼出一口气,双拳紧攥,余光里看到提姆瑟缩了一下。这让他顿了片刻,强迫声音挤开淤堵在胸口的怒气,尽量平缓地输送出口。

“我不认为这有什么争辩的意义。我反对的理由非常简单——迪克失忆的症结尚不明晰。”布鲁斯说,攥着他的工作椅扶手,竭力维持漠然的口吻,“我不赞成在现阶段盲目尝试任何治疗方案,更何况莱斯利所谓的心理治疗是要向他重新灌输潜在致伤回忆。她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选择告知迪克他的双亲已经逝世,而这造成了……极大的伤害。”他没有多说什么,明白提姆也目睹了事情的部分余波。

提姆沉默了一会儿。布鲁斯关掉显示屏上的报告,站起身,相信这次谈话已经适时地结束了,以反对方的哑口无言告终。然而就在那时,提姆重又开口说道:“这正是我想和你谈谈的,布鲁斯。”

布鲁斯用力地闭上眼睛,知道这还远没有结束。提姆也站起身,勇气可嘉地仰面迎向他,神色凝重,一副要坚守立场的模样。

“我知道哥谭倾向于助长这种过虑,但并不是任何谜团的都能被戏剧性地解开,任何故事背后都有惊人的真相可供揭露——”提姆憋着一口气似的急匆匆地说,“你有考虑过这种可能吗,布鲁斯,也许造成迪克失忆的只是最简单的心理障碍,而让专业人士去处理是最好的办法。”

布鲁斯紧抿着嘴唇。提姆深吸了口气,呼气时嘴唇有些颤扌斗。“你不会喜欢我这么说的。”他继续说,声音在句末略有飘忽,但很快又平稳下来,“但是我想我们都知道事关迪克的时候你时常过度反应,布鲁斯。但他早已不是在你庇护之下的小男孩,或是对你言听计从的士兵。你不可能永远保护他。迪克有权知道全部真相。他有权至少去尝试恢复记忆,如果那是他想要的,就算那可能会伤害他。”

有几个关键的单词精确地穿透了防护,子弹般直击要害。这不是该由你决定的。他再次听到莱斯利的声音,在漫长而冰冷的医院走廊上回荡,紧随他怒不可遏大步离去的脚步。迪克是我的病人,布鲁斯。她说。我不会允许你来干扰或是破坏他的治疗。

与那一刻一样,布鲁斯攥紧拳头,像架关节生锈的机器,动弹不得。他的寂静无言似乎给了提姆莫大的勇气,足以让他滔滔不绝地倒出那些在他脑海中困了一下午的劝说。

“我绝不会自大到敢宣称我把你们之间的事情摸得一清二楚,天知道,你们自己也许都弄不明白。但是我知道这一点——布鲁斯,只有迪克·格雷森对迪克·格雷森的过去和未来有最完整的知情权和决定权。”提姆说,“你比我们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他永远会是这个千篇一律的故事里不受任何人控制的变量。一切的开始是他选择了加入你,也是他选择了褪下罗宾的羽翼,离开哥谭,让其他人来接替自己的位置——”他哽咽了片刻,恳求似的眨着眼,神情中满怀希望,“布鲁斯,是迪克选择了与你一同战斗,是他的选择让更多的人加入这场战斗。这一切,我,芭芭拉,达米安,杰森和其他所有人,因为他而存在。这一切都是因为——迪克·格雷森可以做出最好的选择,只要你给他这个机会。”

“所以继续给他这个机会吧,布鲁斯。告诉他真相。再相信迪克·格雷森一次。”提姆哀求道,“相信他仍然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布鲁斯别过脸去,悄无声息地叹出一口气。提姆终于停了下来,气喘吁吁地,脸上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似乎不明白自己怎么能畅通无阻地说完这么一大段不讨人喜欢的话而没有被直接丢出蝙蝠洞。布鲁斯对此也略感诧异,他决定姑且先当做是因为提姆说的话并非全无可取之处,而他一向不会因个人情感而偏失了公正。

“很好。你已经把你想说的都说完了。”过了一会儿之后,布鲁斯才出声说道,抱起手臂,“还有什么别的特殊理由让你必须继续留在这里吗?”他的逐客令清晰直接,提姆这才醍醐灌顶般终于动起身来,提起自己的背包逃也似的一路小跑着撤退。布鲁斯捏着鼻梁,心情烦闷地注视着男孩滑稽而过分雀跃的背影。

“请务必考虑一下我刚刚说的。”他头顶上方远远传来一声请求,音波在洞壁和石笋间悠长地弹射了一会儿。接着随着古董钟后的暗门砰地合上,大宅中透来的一线光亮连同所有无休无止的烂俗戏码都被就此隔绝。布鲁斯颇为欣慰地意识到,他的世界终于重归了静寂。

但是宁静并未持续多久,他的思绪还尚未成型便被一通来自大都会的电话重又搅乱。“嗨,坏脾气。”露易丝·兰恩在电话那头说,“我找到你要的东西了。”


这是布鲁斯抵达大都会的第十二分钟,而与他同行的家伙已经第三遍地重申同一件事情。“别会错意,我和露易丝我很感激你的提醒,但是,”半途上车的克拉克在他耳朵边喋喋不休,“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亲自来一趟。这点小事我完全可以自己解决。”

“是吗?”布鲁斯检查着他的能量波动探测仪,电子显示屏上,一大团红色的标识物正漂浮在他身旁,“但如果我的记忆没出错,你就是那个任由这件事发生却毫无作为的人。”

克拉克不甘心地争辩了几句。布鲁斯看了眼手表,他们已经在路上堵了有一会儿了。这就是白天出行的坏处:就连布鲁斯·韦恩也不能随心所欲,借着夜幕掩盖开着辆巨大骇人的改装车飞驰而过,直奔目的地。克拉克也看了看表,又看了眼车窗外的车流,小声提议说也许是时候让超人出马提供连车带人的特别专送服务,被布鲁斯毫不留情地回绝了。

“我早就在电话里多次建议你自行前往星球日报总部。”布鲁斯说,目视前方,“就像你每天早上都该做的那样。但是不,你一定坚持要阿尔弗雷德绕十分钟路来捎你一程——”

“嘿,这不是很久都没机会这样和我的好伙计好好聊聊了嘛。”克拉克说,讪笑着拍了一把布鲁斯的后背。布鲁斯的上半身前倾了大概半英寸,车里安静了足有一分钟。前排开车的阿尔弗雷德长叹了口气,然后仿佛会读心一般关上了车后座的安全锁。布鲁斯瞪了眼自己的管家。“你想聊什么?”过了半晌,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

听到这句话克拉克倒像是被吓了一跳,一脸愕然。“呃……”他不确定地提议,“工作?感情?……孩子们?”他挠了挠头,嘟哝着把这些话题全自我否决了。“啊,对了,迪克怎么样了?他想起来点什么没?”
“他很好。”布鲁斯飞快地答道,手掌在身侧不知不觉地攥成了拳,“一切都很好,谢谢关心。”克拉克看起来并不怎么信服,蓝眼睛上方两条浓黑的眉毛渐渐拧巴起来。

“布鲁斯老爷,您应当替迪克少爷谢谢肯特先生和太太送去的礼品篮。”阿尔弗雷德适时插话道,“迪克少爷特意嘱咐过您,他实在很喜欢那些超人巧克力。”

“哦。没错。”布鲁斯毫无感情地附和道。

“我就知道他会喜欢的。”克拉克的担忧融化成一滩灿烂的笑意,但也不忘责备地看了布鲁斯一眼,“谢啦,阿尔弗雷德,也请替我向迪克问好。”

车里又安静了一会儿。但那珍贵的宁静总是稍纵即逝。“我真搞不懂你,布鲁斯。”克拉克又开口了,布鲁斯开始感到一阵隐隐的偏头痛从最左至右地席卷了他的两边侧额,他坚定地望着窗外,打定主意不搭腔,“我实在不明白这种时候你为什么还能有闲心调查莱克斯集团的失窃案。”那个裹在廉价西装里的大个头捏着自己的膝盖,备受折磨地瞅着他,一脸痛心疾首,“迪克需要你。这也许会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这样需要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留在哥谭陪着他?”

布鲁斯紧抿着嘴唇。如今大部分时候他已经习以为常,但他们的生活中又经常会有这种时刻的存在,提醒着他——克拉克与他看待世界的视角一向并会继续大相径庭。他们因此而彼此嘲弄,怒气冲冲,时常深感挫败,甚至反戈相向。但没有什么能比分歧更揭露一个人真实品行,这也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他们始终愿意把彼此当做信赖的好友,而非敌人。尽管他们也许永远无法真正理解对方执意选择寄身其中的世界。

“我能看出你很心烦意乱,布鲁斯。我甚至不用刻意观察你的心跳,呼吸,或是其他身体指征——你避而不看我的眼睛。这从来不是个好兆头。”克拉克继续着他自顾自的友情干预,把一只满含关切手搭上了布鲁斯的肩膀,“如果你真的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情,尤其是当这件事与迪克有关的时候——你可以告诉我。你知道你可以告诉我的,对吧?迪克也是我的朋友。”

星点光斑从行道树的叶片间漏下,从深色车窗上闪闪跃过,阳光下的都市刺目而喧嚣,在耳边轰然作响。布鲁斯的确感到焦躁不安,但原因却另有其他。他近来在反复回溯迪克受伤的那一晚以及之后发生的一切。空无一人的废弃建筑,黑面具和企鹅的反常联手,交火与爆炸时间的过长间隔,黑面具不知来处的超人克隆体——蒙蔽双眼的自责渐渐消退后,整个事件中的重重疑点才开始浮现,且隐隐勾画出了一场精心排布的阴谋。在黑面具落网之后,他开始委托露易丝调查莱克斯集团近来的动向,而记者的调查结果证实了他的猜测。这意味着迪克所遭遇的危险远没有结束,而他们的敌人还藏在暗处,不曾暴露真身。不过他并不觉得有任何必要把这一切解释给克拉克听。毕竟,他很清楚克拉克那些陈词滥调。

“我们都只是凡人,布鲁斯。所以我们都难免或多或少地被我们的感情左右——”克拉克说,继续把他的手搭在布鲁斯肩上,“而你显然很担心迪克,这完全可以理解。他对你来说非常重要。如果你想现在调头回哥谭也没关系,遵循你的心行事并不丢人。”

好了,这实在该适可而止了。布鲁斯吸了口气,抖抖肩膀,摆手把那个已经过分侵占他个人空间的大个子赶回了他自己的座位上。“你不会明白,克拉克。”他说,终于不情不愿地扭过头来,正视着克拉克的眼睛,“恕我直言,你认为这个世界上保护他人的方式只有一种,就是挺身挡在飞来的子弹之前。”后面一句漠然而酸楚:“我的父亲也曾这样想。但他仍未能保护得了我的母亲。”

这番话里以攻为守的手段显然超乎了克拉克的应对能力。布鲁斯冷眼打量着身旁好友的脸被担忧,恼怒和同情轮番夺占,五官都拧成了一团,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就是我与你最大的不同——我会找到那个开枪的人。”布鲁斯说,耸了耸肩,“如有必要的话割掉那只扣动扳机的手指,确保再也不会有人因此受伤。”

“老天爷,我的确搞不明白你。有必要总把事情搞得这么极端吗?”克拉克饱受挫败地嘟哝了一句。但布鲁斯倒觉得心情轻松了不少。前排的阿尔弗雷德轻咳了一声,提醒道他们已经即将抵达目的地。

经克拉克指点,管家把车停在了距离星球日报大厦有段距离的某个不引人瞩目的小巷口。后座的两位英雄在车上换好了行头,在向阿尔弗雷德道过谢后你推我搡地从小巷一侧下了车,然后各行其道,在一分钟内分别降落在了托着标志性黄铜地球雕塑的星球日报大楼顶层平台上。时机刚好,距离露易丝与卢瑟约定的时间只差五分钟。

三分钟在无言的等待中度过,一个沐浴在阳光下,另一个躲在雕塑投下的阴影后头。第四分钟,静谧被打破了。“话说起来——你为什么直接联系了露易丝?”超人突然发问,“我也是个记者,你知道的,我还采访过你呢。”

“你妻子是个比你优秀太多的调查记者。”蝙蝠侠低沉地答道,“别装作你不清楚这一点。”

“哈,你只是在拿我开心呢。”超人说,笑呵呵地双手叉腰,迎向太阳挺起胸膛,像座凝聚了所有老套又扁平美国精神的雕塑,不出所料地引发了下方街道上一片惊呼和鼓掌。

“这是次秘密会晤,克拉克。”蝙蝠侠往后退了一步,离开下方几百只智能手机的拍摄范围,“我开始怀疑你并不明白这个词的含义了。”

“卢瑟现在穿着他的好人戏服。”超人说,还在朝着底下欢呼的人群挥手示意,“高曝光率对我们更有好处,我倒想看看他怎么在公众注视下回避我们的友善提问。”

“我担心的不是卢瑟。”蝙蝠侠低声叹道,纠缠他的焦躁与不安又卷土重来。

“我该知道的。”卢瑟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阴冷而嘲弄,“每次露易丝·兰恩联系我说要独家采访,最后来赴约的都是见鬼的超人。”他穿着一身剪裁精致的定制白色西装,嘴角挂着讥讽的笑容,看上去是独自一人,且毫无防范。这反常的景象让蝙蝠侠与超人不由得对视了一眼,从彼此眼中都看出了一丝错愕。

“兰恩小姐并没有说错,这的确是场采访,卢瑟。”超人说,从空中缓缓降落,但仍然保持着居高临下的视角,“只是采访你的人是我们。”卢瑟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看似心情异常愉快地接纳了一点。超人瞪大眼睛,一脸难以置信。

“莱克斯集团的实验室在不久前遭窃,但你封锁了消息。”蝙蝠侠说,没有理会超人抛来的担忧眼神,用上了公事公办的审问语气,“没有任何媒体知晓——或被允许走漏风声。而我们需要你交代事关这次盗窃的所有细节,卢瑟先生。”最后两个词难免带些咬牙切齿,卢瑟却不以为意。

“当然,当然。”这个臭名昭著的阴谋家说,“我可以展示给你们看。”

蝙蝠侠与超人又对视了一眼,这一次在对方眼中都明白无误地看到了困惑。“他配合得实在不太寻常。”超人凑近一些,对着蝙蝠侠耳语道,“这不会是什么圈套吧?”

卢瑟的假笑灿烂得让人心生厌恶,那张阴鸷的窄脸上满是不加掩饰的得意洋洋。“我看两位似乎有些疑虑。但请从我的角度设身处地地想想——有著名的正义斗士三巨头为我追查小偷这样天大的好事从天而降,我为什么要拒绝?”卢瑟说,朝着天空挥了挥手,“没错,公主。我们都知道你也在这里,实在没有必要继续躲躲藏藏了。”

蝙蝠侠叹了口气。几秒钟后,神奇女侠凭空出现在了他们的头顶,恼火地抱着手臂,腰间真言套索随风飘摇。戴安娜是他们的后备计划,不过现在看来让亚马逊女战士从隐形战机中飞身而出,用真言套索逼出真相这一招似乎已经完全没必要了。

卢瑟从口袋取出自己的手机,朝他们勾了勾手。三巨头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地响应召唤,围到了卢瑟身边。“这是失窃时实验室内一架隐藏摄像头拍到的画面。”卢瑟说,点击屏幕播放起一段视频,“窃贼利用电磁脉冲设备破坏了整座大厦中几乎所有电子设备,只有这个被安置于屏蔽面板后的摄像头幸免于难。”画面上一个黑影从浓烟和火光中缓缓走近,黄铜与目镜反射着萤火般冰冷的光,宛如从蒸汽朋克世界中走出的梦魇。

“但是也没有幸存太久。”卢瑟说。窃贼歪过头,仿佛在打量着屏幕后的观看者。接着他抬起手,一个高速袭来的黑影击碎了镜头,屏幕陷入一片漆黑。

蝙蝠侠紧攥着拳头。“猫头鹰法庭。”他低低地咆哮。他早该想到的,企鹅与黑面具的突然联手,港口区的时间线疑点,藏于暗中酝酿阴谋——这一切都写着法庭的名字。

“噢。”超人的声音从他背后出传来,显得恍然大悟,“所以这就是你说的手指!”

戴安娜瞥了他们俩一眼。“我想这位恶役的正确称呼应该是利爪,超人,不是手指。”她略显局促地指出,似乎不明白自己的朋友为什么会当着死敌的面犯这种低级错误。

“哦,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超人慌忙小声辩解起来,“我说的是扣动扳机的手指。你看,蝙蝠侠说他要割掉扣动扳机的手指——不,老天,不是那个意思,他不会真的割掉任何人的手指。唉,这只是一个比喻。你得当时在场才能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嘿,蝙蝠侠,嘿。”他戳了下蝙蝠侠的后背,“请给神奇女侠解释一下,让她知道我不是在胡言乱语,好吗?”

蝙蝠侠根本没有理会身后两位好友的言语和小动作交互。他死死盯着卢瑟那对闪着狡黠绿光的眼珠,用粗粝可怖的声音质问道:“他们偷走了什么?”

“这就涉及到集团的机密信息了。”卢瑟挑起眉毛,“你们不会认为我会随便——”

蝙蝠侠打断了他。“我知道你遗失了一个失败的超人克隆体,卢瑟。”他说,没有半点和这个狡猾商人打嘴仗的兴趣,“我也知道那并不是唯一遭窃的东西。”

“啊,看来有人提前做了功课。”卢瑟眯起双眼,“是的,比扎罗不是他们唯一偷走的东西。”他顿了顿,才显得不太情愿地继续说道,“还有一个尚未研发完成的记忆芯片原型机。”

整个平台上突然静了几秒钟,只有风声在他们耳边呼呼作响。超人夸张地重重吸着气,蝙蝠侠却异常冷静。“这是莱克斯集团的最新的纳米级生物科技产品。通过手术植入大脑后,记忆芯片可以通过远程遥控模拟或是屏蔽人类大脑所产生的神经元活动,或者说——记忆。”卢瑟解释道,不无炫耀地,“这将会是未来治愈精神疾病和创伤后遗症的完美手段。”

“或是操控意志,瓦解敌人的完美手段。”神奇女侠冷哼道,超人也点头赞同,眼神中流露出厌恶之情。但卢瑟毫不受影响地微笑着,摆了摆手,似乎他们只是一群不懂事的孩童。“然而很可惜的是,目前的莱克斯集团的原型机还仍待完善。”他补充道,不无遗憾地摊开手,“其功能依然存在一定的不稳定性,且芯片必须与遥控者在一定范围之内指令才能生效,使得大规模应用的效果大打折扣。”

卢瑟很快便宣称自己已经没有任何更多信息可以与他们共享,这次不愉快的会晤只能到此为止。
“现在怎么办?”卢瑟大摇大摆地离开后,超人立刻凑上前来问道,满脸焦急,“很显然,迪克的失忆就是——”蝙蝠侠的通讯器震动起来,他抬起一只手阻止超人继续说下去,然后接通了面罩内的通话器。

“莱斯利。”他说,深吸了口气,“听着,我正好有事要告诉你——”

“布鲁斯。你在哪里?”电话的那头的莱斯利·汤普金斯医生说,声音里有难以压抑的惊惶,“迪克——迪克不见了。”


第八章:“欢迎回家,哥谭的灰色之子。”

迪克·格雷森仰着头,在那块锈得字迹不清的指路牌前踌躇不前,确信这已经是他第三次经过这条公园路了。

是的。这位心神不宁的年轻人咽下一口唾沫,无助地四下张望起来。眼前的一切都触目惊心地熟悉——漂着浮沫的脏水沟,一段被路灯点亮的湿漉漉褐石砖墙,玻璃窗碎得仅剩无几的电话亭,以及那只眼睛一眨不眨,蹲守在巷口垃圾箱顶上的姜黄野猫,都和半小时前浑然无差。

就在迪克仰面发呆的档口,一辆全速驶过的黑色轿车卷起狭窄街道上污浊的积水,泼溅了他一身。“见鬼。”被雨水打湿的嘴唇哆嗦着吐出一句咒骂。这下可好,他算是从脚趾到心脏都凉透了。

迪克开始后悔他在离开汤普金森诊所时没有把提姆塞给他的智能手机带上。不管他如何对那个浑身总共只有三个按钮的小薄片没辙,当你需要拨打911报警说自己在哥谭老城区迷宫似的巷道里不幸迷路了的时候,它总归要好过街角里那个看起来宛如黑色犯罪小说布景一般破破烂烂的公用电话。

就在这时,那辆熄了前灯,挂着最低档跟着他慢悠悠走了两个街区的黑色福特轿车在他身边停了下来。摇下的车窗内烟雾缭绕,迪克只能看见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和他嘴边灼亮,猩红的烟头。“想赚点零花钱吗,宝贝?”刻意作出哄诱姿态的低哑嗓音从车窗内飘了出来,“还是只想找点乐子?”

就在那一刻,离家出走并浪迹街头正式成为了迪克有生以来做过最糟糕的决定。他被这明目张胆的下流提议气得浑身发抖,紧贴着皮肤的湿透的帽衫和牛仔裤对此也毫无助益。迪克的反映显然被当作了故作羞涩和卖弄纯真,因为一只戴满花哨戒指的手探出车窗,暗示性地摸索着捉住了他的手腕。有那么一会儿,迪克几乎彻底忘记了迷途的惶惑以及胸腔里那几根尚未完全愈合的肋骨。被雨水浇熄的可怜自尊心在此刻骤然回光返照,他猛地一甩手臂挣脱了那只恶心的手,抬手就冲那个图谋不轨的搭讪者竖了个中指。还没等对方回过神来,他已经怒火中烧地迈开腿,大步地朝前跑去。

几分钟后,迪克穿过一条狭窄的小巷,确信自己终于甩掉了任何可能的尾随者。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停下脚步,肺部火烧火燎地刺痛着,呼出的每一口空气中都带着血腥的铁锈味。他扶住就近的那堵墙,闭着眼深呼吸了五分钟才缓过劲来,实在是悲惨到了极点。唯一的好消息是他似乎终于不再原地踏步,而是来到了一条新的街道。

这是一条狭窄,幽暗的单车道小路,仅有几盏昏暗的路灯照亮。路上行人稀少,路旁的店铺也大多都是一副破败倒闭的模样,橱窗灰暗,只留下几盏缺字少词的霓虹灯在雨中闪烁。

当然,现在已经是接近十点,早已过了哥谭街头的繁忙时刻。最后一班地铁即将起航,满载最后一批流亡在此的疲惫灵魂逃向家的庇护。几只灰不溜秋的鸽子叽叽咕咕地争抢着地上一小块脏兮兮的披萨。几个勾肩搭背的醉汉走在路中央,不时扯开嗓子喊上几句,惹得街道两侧的楼房里传出此起彼伏的咒骂。由远方飘来一阵尖利怪叫,交织进绵密雨声中,叫人分辨不清是哭是笑。刺耳的警笛和引擎加速的轰鸣游弋在巷道间。一声孤零零的枪响。

迪克屏住呼吸,入神地聆听着,仿佛这是一曲他早已烂熟于心的狂野交响。

他身体中每个细胞都在叫嚣着行动起来——做点什么,冲向危险,灾难和恐惧,直面笼罩天地的黑暗与绝望,做点什么,不要再袖手旁观。

这就是他被禁止涉足的真实世界,这就是布鲁斯害怕他知晓的秘密。这就是被阻挡在保护气泡之外的的丑陋真相。这里就是他长大的地方——不是马戏团的聚光灯下,不是父母的庇护和宠爱中,不是富丽堂皇的韦恩大宅,而是哥谭漫无止境的诡谲长夜。他没有任何家人和朋友,不再有了——布鲁斯认为他理应接纳那一大群陌生人,顺从地玩起过家家游戏,或许他在失忆前的确是如此。但那个迪克·格雷森已经不复存在。

他只知道他在这世上举目无亲,他的朋友们离他而去,他的马戏团远在天涯,只留下他孤身一人在这个陌生邪恶的城市。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或应该是谁。

迪克站在细密的雨帘中,驻步不前,知道他彻彻底底地迷失了。

他试图寻找任何可以提供证明的证据,或至少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是在这么做。他厌烦了听信所有人灌输给他的故事,厌烦了被隐瞒和控制。莱斯利不能告诉他更多,布鲁斯宛如一堵砖墙般沉默抗拒。他受够了听着布鲁斯与莱斯利为了他在走廊上大声争执,却没有一句为自己争辩的权力。自从莱斯利的尝试性心理治疗开始,他便像是个不具人格的玩具,在医生和布鲁斯之间争来扯去。
这一切始于迪克从莱斯利口中知晓自己父母的死讯那一刻。整整一天,他失魂落魄地蜷缩在病房的角落中,第一次意识到他失去的不仅是记忆,而且是自己的整个人生。一切刻骨铭心或是理应留下印记的人与事都不复存在,徒留一具承载着幸福无知的容器,宛如惨遭劫掠后展列在原地的空白画框。他的歇斯底里被给予了一如既往,心照不宣的体贴与宽容。布鲁斯大步冲进病房,跪在他身旁,紧紧地揽住他的肩膀,告诉他一切都会好起来,承诺他不会再受到伤害,仿佛他重新变回了刚刚失去双亲的马戏团男孩。但那只是回忆映照下的一抹残影,不属于他,也不再属于布鲁斯。

那一刻迪克才明白布鲁斯的隐瞒只不过是一种自我保护。比起袒露脆弱,布鲁斯·韦恩永远会选择顽固和不近人情。他们的历史一定是如此息息相关,交缠相织。以至于布鲁斯宁愿让它成为一个永不揭晓的秘密,因为他担心那对现在的迪克·格雷森来说毫无意义。

也是在那时,迪克知道他必须离开。

他早已注意到了诊所早晚班交接时的安保疏漏,有整整一分半钟的时间,覆盖诊所后楼的监控摄像将无人看守。这段空窗足够让一个准备充分的前杂技演员借助撕成布条的床单这样老套的伎俩逃出自己的病房,套上从洗衣房顺来的护工制服,接着混入日班护士的下班队列中逃之夭夭。

但是离开之后呢?他总是行动快过大脑,计划不顾后果。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在他仅存的记忆中,妈妈总是在为此烦心。“理查德!”她会生气地叫他的名字,不是迪克,或是迪基,而是理查德。那总是意味着他犯了大错。而除此之外,没有人再这么叫他……

“理查德?”那声跳脱回忆之外的呼唤在他耳边突然清晰起来。

迪克眨了眨眼,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的确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他扭过头,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他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高大瘦削的男人,面色苍白,但是琥珀色的眼睛猫一般明亮,几乎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真的是你。”那个陌生男人朝着他走近了几步,歪过头来,似乎在仔细端详他的脸,“天呐,真是好久不见。是我,威廉。威廉·科布。你父亲那边的亲戚——我们有好些年没见过面了……”威廉顿住了,接着一抹笑容撕裂了那张苍白阴冷的面孔。“怎么了,孩子?”他说,拍了拍迪克的手臂,“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活像是见了鬼一样?”


整件事的发展十分迅猛,像是一架不受他控制的火车,自顾自地顺着一条不知通往何方的铁轨呼啸而去。几分钟后迪克已经稀里糊涂地站在了一家看上去已经暂停营业的酒吧门前,半悬挂半脱落的霓虹招牌上勉强可以读出“猛禽之家”这个名字。因为威廉提议他们该找个地方好好叙旧。

似乎看出了他的疑虑,威廉率先伸手推开了猛禽之家镶着方形毛玻璃的木门,并伸长手臂示意迪克跟上他。迪克踌躇了片刻,这才硬着头皮也跨进了那间可疑的酒吧。毫无防备地,他被扑面而来的暖热与光明瞬间吞没了。湿冷黑暗的哥谭雨夜成了一抹悠远的回忆,酸胀僵硬的肌肉被干燥温暖的空气摩挲着,舒服得几乎让迪克落下泪来。与此同时,他也注意到,不同于他想象中的破败肮脏,这家酒吧的内在和外表大相庭径——颇具品味的典雅装修,干净整洁的地面和吧台,满玻璃柜的酒杯和酒瓶闪闪发光,空气中弥漫着饮料和热食的香气,角落的一架三角钢琴边甚至有一位身着晚礼服的男士正弹奏着柔和的古典乐。如果不是刚从外面走进来,迪克准会以为自己走进了某家上流社会的私人俱乐部。考虑到这家酒吧位处哥谭治安最糟糕的街区之一,这一点格外令人震惊。也许偏见和刻板印象是这种反差感的根源。迪克颇为羞愧地想道。很可能如此。

此刻猛禽之家里的顾客并不多,只有寥寥几位散落在吧台和台球桌边。迪克和威廉的到来没有引起多少注意,甚至少有人抬头朝他们看上一眼。这倒是省去了不少尴尬。迪克蹑手蹑脚地跟着威廉走到了吧台边,找了两个相邻的座位坐下。他为他终于得以放松的可怜腿脚长舒了一口气,同时颇为抱歉地回头望了一眼自己在干净地板留下的一溜湿脚印。

光洁发亮的吧台台面倒映着着墙壁上的巨幅油画,画面的主体是一群在月夜下振翅而起的美洲雕鸮,和酒吧的名字十分相称。威廉招手向酒保要了两杯苏格兰威士忌加冰块和一份炸薯条煎蛋,而迪克终于意识到自己饿坏了。他颇为感激地看了威廉一眼。而威廉勾起毫无血色的嘴唇,冲他微笑起来。

酒吧里明亮而柔和的灯光终于容许迪克看清了这位所谓的老相识的面孔——这个男人灰白的皮肤上几乎没有一丝皱纹,瞳仁细小的琥珀色眼睛总是半眯着,颜色介于砂石与泥土之间的头发似乎很久未曾修剪,肆意地垂落在脸颊边。一张看不出具体年龄的脸,像是四十岁,或许更老,或许更年轻。

酒比食物先送来。威廉先抿了一口他的那杯,而迪克对于饮酒还有些顾虑,他不确定他近期服用的药物里有多少与酒精不太兼容。也许是他的神情暴露出了什么。“你最近过得还好吗,孩子?”威廉侧身拍拍他的肩膀,切入了正题,“怎么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大半夜的呆站在街头淋雨?”

“我不知道。”迪克颇为坦诚地承认道。他没有提自己的失忆,或是发生在那之后的事情。他仍然没有完全放下戒心,尽管威廉能准确叫出他记忆中每一位家人的名字。但那不能代表什么。任何一个崇拜“飞翔的格雷森”的小男孩也能做到。

威廉用酒杯碰了碰他的。“不管怎么说,这是个值得庆贺的场合。”他宣布,又喝了一口,“我好些年没有见过你了,孩子。自从那个姓韦恩的家伙把你从我们手里抢走——”

迪克被他的酒呛了一口,咳嗽起来。“还是不大习惯烈酒?”威廉微笑着,把服务生刚端来的薯条和煎蛋推到了他的面前,热腾腾的食物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你一点都没有变,理查德。”

迪克弓虽咽下满腹的疑问,抓过刀叉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威廉在一旁静静注视着他。“那是不少年前的事情了,也许你不想多谈,我能理解。”威廉说,声音轻柔,若有所思,“但是请理解,对于一个长辈来说,没有什么比看到后辈误入歧途更令人痛心了。”

迪克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威廉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不爱听这些。是的,我是个顽固又记仇的老家伙……”他说,声音里透出一丝阴鹜,“在你父母去世后,我和我的朋友们决定为你提供庇护。我们为你做了最好的安排,你是个听话的孩子,前景一片光明。但是……你选择了和他走。”威廉满面愁容地又喝了一大口酒。

“你不喜欢布鲁斯,我能理解。”迪克含混地说,突然间不那么饿了,刚刚囫囵咽下的薯条在胃里沉甸甸地翻滚着,“但他是个好人。”这是第一次有人向他提及他和布鲁斯的历史,却和他想象中的模样截然不同。

威廉嗤笑了一声,似乎在嘲弄他的天真。“我不会再妄想能穿透盲目的忠诚和爱,”他说,“让你看到你匍匐崇拜的那个人的偏执,控制欲和彻头彻尾的疯狂。但是我永远不会赞同你的观点。布鲁斯·韦恩不是个好人。”

迪克失语了片刻。他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布鲁斯对于他们过往是如何讳莫如深甚至竭力隐瞒。他想起自己所亲眼目睹的布鲁斯·韦恩真相与假面交织的人生。他想起布鲁斯所不经意表现的凌驾于所有来访者之上毫无疑问的控制力与随之相伴的专横自我。他想起那些他曾为此忧心忡忡的自我毁灭征兆,以及那个男人决心让一个非亲非故的失忆年轻人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断绝他与外界一切接触的可怕企图。他想起他自己浑身上下不知来处的伤疤,有一些经年已久,有一些也许曾几乎致命。

迪克突兀地伸出手,抓过盛着小半灿烂琥珀色液体的矮玻璃杯喝了一口。不知为何,他的嗓子里干得冒火。而酒精对此并未有任何帮助,只让他的五脏六腑也一同灼烧了起来。

“布鲁斯有他的缺陷。”迪克终于出声反驳道,他几乎无法辨认出自己的声音,因为它是如此低哑而孱弱,“我并不想否认这一点。他的确不是个好相处的人。”

威廉干瘪地笑了两声,仿佛迪克刚刚讲了个糟糕透顶的笑话,而这是他所能做出的最礼貌的回应。“所以为什么你还要留在他身边?”他不等迪克回应便腻烦地冷冷推断道:“因为你相信只有你能拯救他。”

这招数实在卑劣,却又直击要害。“我不想……”迪克机械地抗议,但并不知道要怎么延续这句反驳。威廉显然也很清楚这一点。

“你还是没有明白,理查德——你从来没有明白过。”威廉说,语调缓慢,像是嘲弄捕兽夹中垂死动物的猎人,“你是他笼中的玩物,心甘情愿受他控制,被他榨取价值的工具,仅此而已。”他冷笑了一声,那声音像匕首一般锋利,闪着寒光,“但你自我欺骗说这是爱,于是对于你来说这两者便没有区别。”

迪克感到眩晕和极度的恶心。他扶住吧台的边缘,深吸了一口气。“这不是真的。”他勉强抗议道,感到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的嗓子,胃酸漫过了他的喉咙,令他呼吸困难。

“如果那不是真的,那么,为什么你今夜会独自一人游荡在街头?”威廉说,他的声音显得如此遥远,却同时仿佛来自四面八方,嗡嗡回响,“为什么你急于摆脱你的布鲁斯?”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朝着迪克伸来,攥住了他的肩膀,尖锐的指甲陷入了他的皮肉之中。“我可以帮助你,理查德。”威廉在他耳边轻声说,迫切而残忍,“我可以洗掉他的烙印。我可以让你再也不受他控制。”

迪克混沌地意识到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吧台后的油画仿若活了过来,成群的猛禽朝着他扑面袭来,翎羽与利爪撕扯开这幕金碧辉煌的假象,幽深的黑暗活物般由角落复苏。他摇晃着试图站起身来,却浑身乏力地跌了回去。

“我绝不会再让你回到他的掌控之中,我亲爱的男孩。”威廉说,向后退去。他的面孔是一片模糊的苍白,只有眼睛的两点亮黄清晰可见。而迪克头晕脑胀地回过头去,发现酒吧里除他之外的所有人不知何时都戴上了形如仓鸮的苍白面具,正围拢在他们周围,悄无声息地静静观望。

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迪克艰难地回过头去,却只勉强看清了那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手中紧握着的奇怪物事。他意识到他在什么地方见过那个东西,就在一切发生之前,就在——

“欢迎回家,哥谭的灰色之子。”他的主人说,而那一刻迪克终于回想起了一切。


他是哥谭的灰色之子,猫头鹰法庭的武器和荣光。他是理查德·格雷森,由法庭抚养长大的致命杀手,正义和秩序的执行人,刺入这座腐朽城市心脏的变革之刃。

他将有幸参与法庭对世界的重塑。利欲熏心的腐败政客,水蛭般贪得无厌的富人,污染街头的罪人,扰乱规则的疯子——新的世界秩序即将降临,他的主人不会再对此姑息容忍。

法庭的裁决便是他的指令。

而现在,法庭为蝙蝠侠宣判了死刑。


第九章:真相

整座城市被海雾围困成一座孤岛。细雨冲刷着港口的无人之地。车轮翻搅泥浆,湿透的披风死物般垂在肩头。这样的夜晚似乎永无止境。

在一个相似的漫漫长夜,混凝土和玻璃碎片曾雨点般洒落在震颤的大地之上。炼狱之焰灼穿沥青和水泥,在天际喷涌出蒸汽氤氲的血红。死神收紧松懈枯瘦的骨爪,被绝望扼住的咽喉里嘶嘶作响,呼救求饶。

这番景象本应仅留存于新闻影像和幸存者的余光之中,然而迪克逊港是个例外。

作为全市建筑物最古老和密集的区域之一,这里的所有居民早在灾难发生时便被强制撤离。一切经济经济活动也在地震后戛然而止。本就因这场灾难性打击负债累累的本地仓储和物流公司负担不起重建的巨额费用。保险公司象征性的赔偿甚至堵不上拆除危房的资金缺口,而州政府的拨款如石沉大海,总是无法抵达这个本已式微的老港口。由此溢出的运输业务则全部转移去了对岸的布拉德海文,东海岸维加斯里赚得盆满钵满的灰色资本争先在哥谭开设起赌场分店,政界握手达成协定,美其名曰合作共赢。如今一切已成定局,以无可挽回的破产与无家可归为这场灾难画上句号,仅留擅自寄住者(Squatter)为临海的漆黑遗骸燃上星点灯火。

面罩内置的通讯器里传出了凯特的声音。“嘿,你还好吗?”她先是拿捏着语调问了这么一句,仿佛这是什么约定俗成的礼节,接着才谈到这通来电的重点:“似乎有个符合迪克描述的年轻人昨天深夜曾在犯罪小巷一带徘徊。通常情况下这类情形或多或少都牵涉了毒品或者性交易,因此没有人愿意多嘴多舌。但这是目前为止最有希望的一条线索。”她的语气里听不出一丝私人情绪,完美的军人式自律,“我和其他人会继续追查,你那边有什么进展吗?”

“目前没有。”蝙蝠侠回答,他的声音是回荡在空谷中的一抹幽叹,“但我有一个推论尚待证实。”

“希望你比我的运气好些。你和你的神秘推论——”蝙蝠女侠叹了口气,“时刻保持联系。”她话音刚落便已经切断了通讯,毫不托拖泥带水。蝙蝠侠仰头看向暗无星月的阴沉天空,雨点子弹般落在他的目镜上,无休无止,不知疲倦。他迈步向前走去。覆盖道路的碎石瓦砾已经被清理干净,街道两侧屹立着沉睡巨人般形影诡谲的都市遗迹。海风呜咽着灌入失去玻璃掩护的窗洞和墙上蜿蜒的裂缝。歪斜倾塌的楼宇如同一座座惨遭盗掘的坟墓,六尺之下填满积水与垃圾,尸骨无存。碎石在他的重量下松塌,滚向遗失于记忆的深渊,他继续向前走去。

这样的夜晚千篇一律,周而复始。你必须每一次都拼尽全力,就算如此,也许依旧是徒劳无功。

距离迪克的失踪已经过去了超过二十四小时。在蝙蝠女侠的指挥下,他们的盟友与家人们仍在对哥谭进行着地毯式的搜查。尽管通过常规手段寻找到这位年轻人下落的希望已经越发渺茫——整座城市里一切有关迪克·格雷森的信息都显然被人为地抹去了。全城的公共监控系统没有记录下任何与他相关的影像,街头调查只得来含糊其辞的结果,没有他名下的任何酒店或是信用卡消费记录。迪克·格雷森像是凭空蒸发了一般,或是根本从未曾存在过。然而了解猫头鹰法的手段,这只代表他们这一次找对了方向。

目前他们掌握的唯一确切信息来自于汤普金森诊所的监控录像。录像显示迪克在六点二十八分时从窗户翻出了病房,借助某种绳索降落到后院的斛树丛中,接着在六点三十一分身穿护工制服离开了诊所的大门,离开时独身一人,神情镇定,排除了任何遭胁迫或是非自愿的可能。蝙蝠侠已经将那两段录像翻来覆去地检查了足有上百次。无论他如何放慢速度,一帧帧地比对和分析,放大,拉远,再倒退,这一点依然清晰无误:迪克的离去是他自愿所为。病房里还留着被他撕破成条,绑在病床护栏上的床单和一行写在空白病历卡上的“我很抱歉。但我无法再在这里待下去了。”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逃脱。

而现在迪克的确如愿以偿。一个悲苦而尖刻的声音攀附在蝙蝠侠的脑后,歇斯底里地喋喋不休。他再也不必忍受你和你令人厌烦的荒唐行径。也许这一切根本与猫头鹰法庭无关,提姆说得没错,你的过虑只不过是包装精致的自欺欺人。你知道迪克失去记忆的真正原因。你知道他只是想彻底地忘记布鲁斯·韦恩和一切与他有关的糟糕过去。你也知道为什么这一次他会不告而别,杳无踪迹。那声音顺着脊椎向上,愈发响亮。如果一个马戏团男孩想要彻底地从你的生活中消失,他总有他的办法。这甚至不是第一次——

蝙蝠侠的拳头击穿了一堵本就摇摇欲坠的砖墙,碎石和墙灰扑簌簌地向下掉落。现实极强烈地冲撞而来,非理性的念头毒蛇般嘶嘶吐信,缩回了属于它的阴暗角落。他将手臂探入墙上的破洞,拧开门锁,接着走进了这栋楼房倾斜的,铺着一层积水的地下室。

一切他迫切想获得的答案也许就在这里。

他所踏足的这栋危楼是诺克图阿(NOCTUA)法律咨询公司名下的资产——这家皮包公司曾在几年前赞助林肯·马奇竞选市长,并在猫头鹰法庭的阴谋暴露后彻底销声匿迹。而它的名字甚至不过就是拉丁文的猫头鹰。

迪克失忆的那一晚,发生爆炸的是与此相邻的另一栋楼。他在废墟中发现了失去记忆的男孩,除脑部的创伤外几乎完好无损。人为制造的脑震荡和淤血只是为了掩盖手术的痕迹,处于待机状态的纳米芯片无迹可寻,除非有人很清楚自己究竟需要寻找什么。迪克的求救信号和受伤只是几重烟雾弹,只为能彻底搅浑蝙蝠侠已被愤怒与自责冲昏的头脑,诱使他将一个潜伏的定时炸弹带回家。

整场阴谋中唯一的失算是记忆芯片的能力被错误地高估了。蝙蝠侠攥紧拳头,一步一步朝幽暗的地下室深处走去,夜视镜里是满目阴森的绿。法庭不可能知道这枚偷来的芯片有严重的控制范围局限。当他们意识到自己的远程操控的计划彻底失败后,迪克已经被转移到了守卫严密的汤普金森诊所。他们本没有任何机会重启那个见鬼的芯片。直到迪克逃离了保护他的高墙。

因为你逼走了他。那毒药般的声音又由黑暗中嘶嘶响起。他说他无法再继续待在你身边……

他的手指在墙壁上漫无目的地划过,直到手套坚硬的边缘触碰到了某种规则而精细的纹路。他向后退去,关闭夜视并打开了手电。苍白灯柱的尽头是一只餐盘大小的圆形猫头鹰浮雕,深陷的巨大圆眼怨毒而空洞。

现在他的推论得到了确凿无疑的证据支持。一场爆炸推翻了精心堆砌的多米诺骨牌,焦点至此彻底转移。然而自始至终,通往真相的密道就藏在光天化日之下。

蝙蝠侠推伸展五指,用力将那只不怀好意的图腾向后推去。浮雕隐陷入墙壁之中。一道掩藏在墙砖中的暗门滑向后方,墙壁上震颤着出现了一块恰好够一人通过的狭小空缺。

这才是那一晚的真正犯罪现场。黑面具与企鹅按照精心编排好的剧本引诱哥谭的临时守护者一步步深入猫头鹰法庭的领地,直到一切都为时过晚。

时至如今,这很可能仍是一个陷阱。蝙蝠侠冷静地想道。法庭知道他终究会发现真相并找到这里。这场阴谋已经不再具有措手不及的威力。现在迪克不过是他们的诱饵,绑在柱子上吸引猛兽的山羊。甚至更糟。

于此同时,他踏入了那扇尘雾飞扬的暗门,没有片刻犹豫。他脚下却只有一片污浊的空气。他的肩膀和后背撞上了粗糙的道壁,下水道般黏湿腐臭。

接着便是永无止境的下坠。


“看看猫头鹰都拽进来了什么东西。”一个拖长了声调,充满恶意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像一根钢针扎进布鲁斯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他猛地睁开双眼,世界旋转翻滚着渐渐对焦。他浸泡在冰冷刺骨的地下河水中,浑身钝痛,并且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在他的胸口。布鲁斯咳嗽了一声,口腔中弥漫着血腥味。这段坠落解释了迪克被找到时折断的几根肋骨和轻微内伤。

“让我杀了他。求你了。求你了。”接下来响起那个声音几乎让布鲁斯的血液彻底冻结,他艰难地偏转头颅,看向声音飘来的地方。两道洁白无瑕的大理石长阶铺展在缓慢流淌的地下河两侧,通向一方祭台般灯光聚焦的平台,被四根刻满浮雕的立柱支撑着高悬于河水之上。林肯·马奇就站在平台正中,背对高耸的神像,裸露着饱受利爪血清毒害的灰白面孔,裂开嘴朝他微笑。而刚刚说话的是那只侧立他身旁的利爪。这时他摇晃着肩膀又嘟囔了一句“求你了”,那声音再分明不过,尽管夸张的面具和铠甲将任何个人特征都掩盖殆尽,但却不可能隐藏得了一个朝夕相处了半辈子的人的声音和体态。

布鲁斯几乎唤出了那个堵在他喉间的名字。但是压在他胸口的脚抢先了一步,猛踹了一下他的右肋,让他顿时眼前发黑,几乎再次失去意识。

“相信我,你根本没必要费那个劲。”威廉·科布弓下身子对他说,近乎耳语,“他完全不记得你是谁。”

“你会有机会动手的。”布鲁斯听到马奇宠溺而阴险地向他身旁的利爪保证道,“我答应过你。”

“但是威廉都快要把他踩死了。”利爪说,他的声音清澈,柔和,带着点孩子气地漫不经心,“让他下手轻点,我还没有捞到和蝙蝠侠玩玩的机会呢。”

“耐心点,威廉。”马奇说,“你不想让这男孩失望吧。”

科布愠怒地低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撤开了踏在布鲁斯胸前的脚。“带他上来。”马奇命令道。他的话音刚落,一股极大的力道便钳起了布鲁斯的左臂,科布像提着一袋水泥般拽着他的手臂,一言不发地朝着祭台走去。利爪在他们头顶轻轻地欢呼了一声,那声音雀跃得令人心脏发麻。

就在他的后脑磕上大理石台阶的那一刹那,布鲁斯的左手猛地发力向下扯去,身体则腾空而起。顷刻间他的右脚已经勾住了科布的左肩,而失去平衡的利爪向后踉跄了半步,从台阶上跌落下来。高台上传来惊呼与怒吼,布鲁斯已经扭转身体,将手中的抑制剂扎入了科布裸露在外的颈动脉。

科布口中发出濒死动物般凌冽的怒号。他灰白的额头与面颊上暴起根根分明的漆黑血管,枯瘦的手指颤扌斗着攥住胸前的匕首,只从鞘中拔出一半便雕塑般僵在了原地。

他当然有备而来,布鲁斯松开手中的注射器。蝙蝠侠向来都作最坏的打算。

韦恩科技早在几个月前便已研发了出抑制利爪血清的药剂。尽管一直以来并没有足够的活体样本以供临床试验。但是从理论上来说,他所携带的这种血液注射药剂能够完全中和流淌在利爪血液中的特殊金属分子,进而冻结他们体内所有死而不僵的变异细胞。

布鲁斯还没有完全起身,一道重击便降落在他的后颈,接着似乎有一整栋楼房垮塌在了他后背上。林肯·马奇的狞笑从他脑后传来,比利爪尚未出击的匕首还要锐利。“你不会真的以为你有任何胜算吧,我亲爱的哥哥。”他说,显然还没有放弃那个荒谬的臆念,“也别期盼会有援军赶来救场——不久前法庭的利爪已经倾巢出动,没有人会知道你在这里,没有人会在意。你的盟友们早已经自顾不暇了。”布鲁斯艰难地支起上身,双膝撑住地面,竭尽全力试图起身正面应敌。然而马奇在他恢复平衡前已经扼住了他的脖颈,单手便把他举过了头顶。那只手臂的力气大得惊人,布鲁斯用膝盖狠狠撞向马奇的下颌,马奇的头被撞得猛偏向一边,身躯却丝毫未被撼动。扭转回来看向他的双瞳是浑浊的金色,双手冰冷如尸体——过度注射利爪血清的副作用。马奇展开空闲的手臂,朝坐在台阶上乖乖观望的利爪招了招手。布鲁斯的视线上泛起了黑点,像是火焰灼烧过一张空白的纸,灰烬纷纷扬扬地撒落下来。他模糊地看见那只利爪轻盈地跃下台阶,漆黑的发丝在前额弹跳。接着他朝着他们走来,手指灵巧地旋着一柄刃口修长的窄刀。

“你比我设想得还要愚蠢,哥哥。”马奇侧过头,淡漠地注视着布鲁斯在空中呼吸困难地挣扎。这段话被他说得像是手足间的亲密私语:“你无法囚禁一只属于天空的鸟,一种方式或者另一种,你总归会失去他。”马奇骤然松开手指,布鲁斯跌落在地面上,急剧而艰难地大口呼吸着空气,他的脖子像是已经断了半截,脱氧过久的大脑中一片辛辣,血腥味直冲鼻腔。有将近半分钟的时间,他沉闷地喘息着,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林肯·马奇伸手摘下了利爪的黄铜面具。他看着那张属于迪克·格雷森的面孔猛地扬起,惨白的灯光打亮精美无暇的额头和鼻梁,仿佛一场惊世骇俗的揭露。逆光的浮尘和水汽中,一双湛蓝的眼珠扫向他,里面却空洞无物。他看着马奇用两根手指托起那只瘦削苍白的下巴,转向自己的方向。他看着迪克的眼睛倏地点燃,嘴唇愉快地勾起,面颊因此粲然发光,但却是面对着他们最危险的敌人。

“让他看看你漂亮的脸蛋,理查德。”马奇说,把手中的面具随意地丢到了一边,“因为这是他死前看到的最后一样东西。”

“好的。”迪克梦呓般允诺道,“都听你的,主人。”马奇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脸颊,接着转身踏上了台阶。“杀了他。”他命令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倦怠,头都没有回。

布鲁斯咬紧了牙关,他看着迪克一步步向他走来,手中攥着那把修长的凶器。“迪克。”他的声音嘶哑,破碎,鲜血淋漓。“迪克!”胸腔中传来一阵剧痛,他的喉管像被碾扁的空罐头。迪克一脚踩上了他的锁骨,没有下狠劲,但足以把他牢不可破地钉在了原地。掌控了局面的年轻人歪过头,好奇地打量起他来,仿佛他是一只误入了陷阱的奇珍异兽。

在他们头顶,马奇已经顺着台阶走回了祭台。他拿起一只小型平板一般轻薄的黑色仪器,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接着才满意地将视线挪向下方宿敌的垂死挣扎。

“你为什么叫我迪克?”迪克小声地嘀咕道,缓慢而心烦意乱地旋转着手中的刀,“你认识我吗?”

布鲁斯用尽全力地抬起手臂,迪克警惕地握住了刀柄,脚下猛地施力。布鲁斯几乎听到了自己锁骨碎裂的声响。他艰难地收紧手指,扯下了面具。他粗喘着气,因剧痛和缺氧而视线模糊,被汗水打湿的头发紧贴着额头。他一整晚没有睡,没有刮胡子,没有吃任何东西。他不可能比现在看上去更糟,但他知道迪克还是认出了他。

迪克的五官在震惊与困惑中微微扭曲。他的嘴角收紧又下勾,眉心不知所措地皱成一团。“布鲁斯?”他的瞳孔收缩成一个黑点,四周是一整片深深浅浅,脆弱的莹亮的蓝。他的声调像随波逐流的浮木般虚无缥缈:“布鲁斯·韦恩?”

“你知道我是谁。”布鲁斯说,凝聚起浑身力量,尽可能地温和轻柔,尽管他的胸腔里仿佛嵌满碎石与玻璃渣,血沫堵在咽喉,“你也知道你自己是谁。你从没有真的迷失,迪克,只是遭到了干扰。”他深深地吸气,从始至终一直注视着那双不知所措的蓝眼睛,“而我现在需要你集中注意力,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你是谁。我不想知道。”迪克说,声音突然坚定起来,清晰刺耳,但是他的嘴唇在轻微地颤扌斗,“我只需要知道你是一具行尸走肉,因为法庭早已为你宣判了死刑。”他扬起面孔,哀求似的望向高高在上的主人。马奇攥着他的显示器,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于是迪克手中的刀尖不偏不倚地对准了布鲁斯的心脏。

“我很抱歉,迪克。”布鲁斯不知道他还能说些什么。他们俩中巧舌如簧的那一个向来不是他。“我很抱歉我没能早些发现真相。”他低声说,垂下眼帘,不能再直视那双空洞的蓝眼睛,“我很抱歉我没有在你最需要的时候拯救你。”仿佛被前几句铺平了道路,接下来的几句说得顺畅了不少,“我很抱歉我总是搞砸一切,让你陷入痛苦,迫使你选择离开。我很抱歉是我造成了这个局面。”他说,“我很抱歉,让你不得不伤害我。”

“别说了。”迪克几乎在尖叫,他跪坐在布鲁斯胸前,将全身重量压向地上濒死的猎物。他的大腿紧贴着布鲁斯的肋骨瑟瑟发颤,“别再说了!”他高举起长刀,声音冰冷得过于刻意,“我根本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那只是——只是一通毫无意义的谎言。”几乎毫无预警地,他手中的刀就这样刺了下来。

布鲁斯勉强用手中准备已久的蝙蝠镖架住了这致命一击。“你会明白的。”他轻声说,然后撤走了所有抵抗的力道。因这短暂的冲突稍许偏离方向的锐利刀尖斜着扎入了他的胸膛,刺穿了坚硬厚重的凯夫拉面料,一直向下,割破皮肤,刺穿血管与肌肉。血几乎是立刻涌了出来。布鲁斯闷哼了一声,剧痛在几秒钟后才袭击了他,火燎般滚烫。

“不。”迪克喃喃地说,大颗大颗的泪水突然从他的双眼中涌出,滴落在他的手臂和布鲁斯的胸前,“不!”他无助地睁圆眼睛,很可能仍不明白这声凄厉的哀嚎从何而来。“不!”他颤扌斗得如此剧烈,刀尖因此滑出伤口,更多血涌了出来。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布鲁斯低声安抚,他的声音被痛楚碾压得细碎。他想起提姆告诉他的话。“因为你是迪克·格雷森。因为你总是会做出正确的选择。”他说,咬紧牙关,用最后的力气掷出了手中的蝙蝠镖。那道黑色的光影击中了林肯·马奇猝不及防的右手,伴随着一声惊怒交加的嘶吼,马奇本能地向后躲闪,而那个被他攥在掌心的黑色仪器如预期般掉落在了坚硬的大理石台阶上,一路翻滚着跌了下去,每一次撞击都带出令人心惊的清脆声响。

布鲁斯知道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那个漆黑的小薄片最终在离他们极近的地方停了下来,闪烁的屏幕上布满裂纹。迪克像是被牵引着线绳的木偶一般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匕首从松弛的手指间坠落,在地上轻弹几下。鲜血在洁白的石砖上划出几道猩红。

马奇捂住受伤的右手,指缝间渗出墨黑的血液。他在他们头顶咆哮着,哄诱着,命令着,似有所预料般不遗余力地试图让迪克捡起那个小玩意儿,立刻交还给他。布鲁斯什么也没有说,他不觉得自己还能够说些什么。他注视着他的男孩一步步走向那控制他的恶毒仪器,沉默而平静,没有片刻怀疑。这样的笃定只来源于不容置喙的信任,或是愚蠢透顶的盲目。他凝视着迪克被白光雕琢的侧脸,圣徒般坚定和纯洁。接着那面孔轻轻扭转,回望过来,眼中澄澈,无所畏惧。

伴随着马奇的怒吼和一声清脆的巨响,迪克猛地踩碎了地上的控制器。这一刻往后,一切彷如放慢了节奏。迪克紧紧闭上眼,片刻之后又睁开。他的嘴唇颤动,无声地念出了布鲁斯的名字。接着那双温柔的湛蓝中翻涌起惊涛骇浪。马奇难以置信的咆哮仿佛远在另一个世界。迪克在他身旁屈膝跪下。布鲁斯试探着伸出的手被立刻紧紧地握住,轻柔而有力的手指蜷缩在他的掌心。布鲁斯知道迪克想起了一切,无需任何其他证明。“在你背后。”他简短地说。迪克不假思索地回身,马奇如捕食的猛禽般迅猛而无声地从天而降,未受伤的手中握着迪克刚刚丢弃的窄刀,朝着他直刺过来。

然而他的猎物远比他敏捷和灵活,马奇的刀刺了个空,而迪克双手轻点上袭击者的双肩,双脚交叠着在空中划过一个优美的半圆,接着猛地发力,身体扭转,如一根离弦的箭般撞向马奇的后背。马奇的双膝轰然倾塌下去,双手徒劳地挥舞着,却无法缓解下跌的趋势。迪克又翻身跃起,在半空中高举起手臂,他的手中紧攥着布鲁斯刚刚藏在掌心的血清抑制剂。片刻之后,年轻的前空中飞人手掌触地,以一个侧翻完美落地谢幕,而锋利的针尖毫无偏差地扎在了马奇的后颈上。

一切都结束了。失忆并遭人利用的英雄奋力挣脱牢笼,拯救了搭档,击败了敌人。接下来便该是所有人期待已久的幸福结局。只是漆黑的观众席上永不会响起掌声,也不会有辉煌灯光和花瓣从天而降。这袖珍的胜利在漫无止境的磨难中根本不值一提。迪克·格雷森恒定不变地校正,仍会是一抹撕破黑暗的烛光。布鲁斯已经挣扎着站起身来,他的思绪沉重而浑浊,在这湿冷难闻的地宫中窃窃回荡。所以等待的他只有鲜血淋漓,永不终结的暗夜。

“我会找到出去的路。”他自顾自地承诺道,拖动僵硬的双腿,踉跄着向地下河水流的方向走了几步。迪克没有费什么力气便追了上来,心急如焚地试图检查他捂在手掌下的伤口。“拜托,布鲁斯。”那孩子的脸上纵横着几道泪痕,“让我检查你的伤口。”布鲁斯坚定的摇头,死守着阵地不肯让迪克看见那个血肉模糊的窟窿。血已经几乎止住,然而失血的虚弱仍将一波一波冷战推上他的脊梁。疼痛狂暴而随机地突袭,但已经变得几乎可以忍受。那伤口并没有那么深,也恰到好处地错过了所有重要脏器和骨骼。他会活下去,也许会留下伤疤,但他会活下去。所以这毫无必要。他也许这么说了,也许没有。布鲁斯并不确定,因为他的膝盖突然失去了支撑,一道漆黑的幕布短暂地从他眼前掠过。他听到急促的吸气声,金属与岩石铿锵相撞,他跌入了一个紧密相拥,毫无保留的怀抱。“布鲁斯。”迪克轻声呼唤他的名字,“布鲁斯,听着。”他的声音温柔地轻抚着他耳畔,“我们必须尽快把你送去医院。”

布鲁斯轻微地拧动身体,试图重新站起身来。他的腿脚已经恢复了知觉。那只是一时的虚弱。他想为自己辩解几句,再证明他说的没错。但是迪克的手臂紧紧地箍在他的后背上,让他动弹不得。布鲁斯侧过头,注视着倚靠在自己肩上的男孩那对泛红的眼眶和紧抿的苍白嘴唇,颤动的睫毛掩住浸泡在泪水中蓝眼珠。他服从地松懈了身体,任由下巴深陷进紧贴他的温暖颈窝,凝神聆听他们破碎的呼吸声在空旷的地宫中回响。他的手脚依然又湿又冷,但是与迪克相触的地方却渐渐温热起来。布鲁斯似乎明白了什么,而那让他选择了缄口不言。

过了似乎许久,又似乎只是短短一瞬。迪克才哑着嗓子问他是否感觉还好,能否继续向前行走。布鲁斯只是点了点头。于是迪克搀扶着他站起身来。他们相互依偎着继续沿地下河向前走去。手电的光柱穿透黑暗,照亮一片荒芜。然而耳边的潺潺水声渐渐变响,指向一个看不见的出口。迪克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没有再说起检查伤口的事情,而布鲁斯也没有再试图抗拒。

他开始渐渐明白了一些事关自己和身边这位年轻人的真相。

在他需要帮助的时候,每一次,他温柔而无畏的守护者都会选择向他伸出双手,从未有过例外。

而此时此刻,迪克正紧紧揽着他的肩膀,忧心忡忡又无微不至地照看着他的步伐,尽管他自己的面色苍白得可怕,紧抓着布鲁斯肩膀的手指甚至在轻轻颤扌斗。布鲁斯不动声色地曲起被迪克搀扶着的左臂,托住他的手便滑落下来,被他握在了掌心。迪克抬起头望了他一眼,神情似有讶异,但并没有把手抽开。他肩膀上的手渐渐停止了颤扌斗,但是布鲁斯始终没有松手。

又走了一会儿,手电的光亮略有衰颓,但眼前明白无误地出现了几根足有三米高的排水管道。他们小声争辩了几句,最终决定依照布鲁斯的判断,顺着朝南那根的继续行进。

黎明前夕,他们在倚靠着墙壁短暂地休息了一会儿。水浸过了他们的脚踝,管道内的微风隐约送来海水的腥味,四周不时传来老鼠的叽喳叫闹。就在这时,迪克突然笑了起来,他的笑声清脆而突兀地回荡在空心的水泥管中。“看,这也没有那么难嘛。”他勉强遏制住自己一般呛着笑意说。

“我们还没有走出这里。”布鲁斯言简意赅地泼起冷水。

“啊,我并不是指我们这段瞎摸乱撞的小远足。”迪克说,并没有丝毫泄气的迹象,“我是在说你承认你需要我,布鲁斯。”足足过去了三秒钟布鲁斯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迪克显然正沿着记忆完整的视角回溯起失忆后发生的一切。

这段年久失修的水管顿时显得过分狭窄且令人局促起来。布鲁斯板着脸没有回话,但是迪克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果然,一般人如果想听听布鲁斯·韦恩先生的真心话,最快的法子就是把自己弄成重伤。”他调侃道,伸长手指戳了一下布鲁斯的肩膀,“以后能不能别憋到这种时候再告诉我你有多在乎我,算我拜托你。”

布鲁斯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迪克喜出望外地贴到他的身上。“我就当你是答应了。”他急急忙忙宣布,晃动的昏暗灯光下一双蓝眼睛宝石般闪闪发亮,“不许反悔哦!”布鲁斯自然不会反悔,那不像是蝙蝠侠会做的事情。迪克哼起了胜利歌谣,孩子气地拽着布鲁斯的披风左摇右摆,仿佛那是斗牛勇士的红布。布鲁斯无可奈何地抱起手臂,表演起不为所动。但是他忍不住微笑,像是公牛忍不住去顶那个耀武扬威的傻瓜。

“啊!”过了会儿,迪克又叫了起来,这一次没有了方才喜滋滋的劲头,反而颇有些惊骇。

那声音把布鲁斯从闭目冥思中惊醒。“怎么了?”他探身问道,警惕地捏紧了拳。迪克的脸颊上似乎泛着一层潮红,眼神也刻意躲闪着,避开了布鲁斯探寻的目光。

“没什么。”那男孩一反常态地扭捏起来,硬是嗯嗯唔唔地拖延了片刻才轻声咕哝道:“只是发现我彻头彻尾地搞错了一些事情。”他顿了顿,“我还以为你是……”句子耐人寻味地就此中断,没了后文。布鲁斯耐心等待了一会儿,然而迪克像是彻底迷失在了自己的思绪里,迫使他不得不得开口提醒:“你以为我是……?”

“没什么。我什么也没以为。”迪克立刻答道,并且似乎回答得过快了一些。他嗓子里似乎卡了一颗柠檬,声调又尖又涩。“根本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真的。你不会想知道的。”一向藏不住心事的年轻人似乎下定了决心要死守秘密。于是布鲁斯没有再继续追问,也没有指出他这一番话是如何颠三倒四,前后矛盾。

“我们走吧。”最终,迪克说,声音恢复了正常。于是他们寻找到彼此的手臂和倚靠,再次出发。


那天的黎明时分,他们终于走到了管道尽头。地下河在此轰轰烈烈地汇入哥谭湾。管道出口位于一处山体断层,向上望去,陡峭的崖壁上栖满海鸟,正呼朋唤友地振翅起航。初升的日轮切开海天的折叠镜像,与他们遥遥相望的是海峡对岸的繁华港口,早已云散雨停,玻璃高塔上倒影着紫红的流霞。

迪克微笑着,扭过头来。“看。”他说,指向不远处的灿烂都市,“那是布拉德海文。”

海风吹拂着他们汗湿的身体,卷起脏兮兮的披风和被潦草掩藏的失魂落魄。是的,布拉德海文。布鲁斯紧抿嘴唇,也望向那似乎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的邻城。他几乎忘了布拉德海文。

他几乎忘了一旦迪克恢复记忆,这自然也意味着他即将再次离去。他们已不是形影不离的搭档。布鲁斯·韦恩重新占据了迪克·格雷森的整个过去,并停留于此。他们的生活重回正轨,于是两条平行的小径仅能仰仗捉摸不透的命运才得以偶尔交汇。

迪克握住他的手,笑意盈盈地仰面望向他。也许他并没有忘记。布鲁斯冷酷地想道,只是拒绝承认。而迪克的笑容被困惑阻截,进而冷却为怅然若失的忧虑。“出了什么问题?”他轻声询问,“你看上去并不高兴——但我们得救了。你是对的,我们应该选这条路。”布鲁斯没有出声,迪克收紧了手指。“究竟是怎么了?”他不依不挠地追问道,紧绷的胸膛上下起伏,“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他是众人仰仗的幕后智囊,危机降临时的领导力量。他是拳头与头脑,黑暗的复仇使者,地球的最后防线,永不退缩的正义。他会出现在每一个需要他的时刻,拼尽全力地信守诺言。他的私人渴望在这浩大无限的复杂宇宙前无足轻重。

所以他从没有主动告诉过迪克他有多么想念他。他从没有告诉过迪克他有多么希望他能多在哥谭停留一段时间,搬回韦恩大宅,或者干脆永远不要再离开。他从没有告诉迪克他有多痛恨他们之间一小时的车程。

他从没有告诉过迪克他需要他

直到迪克从昏迷中醒来,忘记了他是谁。

迪克没有说错。他几乎从未学会过坦然接受自己的感情,更无从谈起将之表达。他习惯了忍受折磨,躲进呵护自尊的坚硬甲胄,言不由衷。

然而救赎的代价一向高昂,无论你是凡人,英雄抑或亿万富翁。交付灵魂的信任来之不易,没有任何捷径可言。

迪克忧心忡忡地注视着他,乱糟糟的睫毛上凝着晨露。他左边的脸颊蹭上了一块脏污,嘴唇和鼻尖上的割伤还未完全愈合。他苍白而消瘦,头发急需修剪,湛蓝的眼睛深陷在眼眶中,因为虚弱和寒冷而发颤,浑身浸透了下水道的怪味。他在几小时前差点用一把大号匕首刺穿了他的心脏。

但他仍是这整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

并且他依然在这里,尚未离去。

或许他只是失血过多,止痛药和肾上腺素仍在血管中横冲直撞。又或许他在此刻终于确切地明白了这一切的起因,他恐惧和忧虑的源头,他一直以来真正试图隐藏和逃避的真相。

总而言之,布鲁斯倾身吻了迪克。


尾声:合理的推演

不知不觉,距离猫头鹰法庭的死灰复燃之夜已过去了近一个月。时间像是被填充进闪光灯,新闻头条,暴风骤雨行动和一场好觉间的沙粒,娑娑而不可察觉地飞速流逝,直到整个事件的余波终于像具缓慢分解的鲸落一般摇曳着沉入深海,尘埃落定。

当晚落网的几位重要角色天色刚亮便迁入了他们位于阿克汉姆的凉爽新家,深藏哥谭地下的秘密集会场地被严密封锁。大批隶属法庭的灰色资产遭到彻查。这远不会是法庭的终结,所有人都清楚这一点,但这记毫不留情的打击足以让躲在暗处的精明敌人们销声匿迹很长一段时间。而这值得被算作一场胜利。

布鲁斯的伤口缝合了十四针,至今仍未彻底愈合,更别提那触目惊心的断骨和内伤。于是在将近半个月里,这样的戏码每一晚都要上演一次:迪克双手叉腰堵在书房的古董钟前,面带愠怒地目送布鲁斯步履蹒跚地转身悻悻离去,然后才换上制服出发,代替那个急需卧床静养的家伙响应悬挂在夜空中的蝙蝠标志。

迪克的记忆已经完全恢复如常,提姆对此专程进行过一场详尽且过于复杂的检测,最后满意地发现自己收集的蝙蝠侠与罗宾历史小知识档案毫无偏差。尽管失去遥控装置的记忆芯片已经陷入了彻底的沉寂,布鲁斯还是一声不响地请来了雷·帕尔默帮忙。一场惊心动魄的原子冒险之后,迪克的大脑终于洁净如初,而那个肉眼不可见的邪恶小玩意被作为证物提交给了地方检察署。

紧接着,莱克斯集团遭到了全面的搜查。联邦调查局自然没能找到任何用以定罪的确凿证据。但是多谢星球日报的明星记者露易丝·莱恩的报道,记忆芯片的秘密开发和潜在邪恶用途遭到了全面的曝光。联邦议会以最快的速度通过了特别法案,记忆芯片以及任何类似的开发都被列入了非法范畴。

好消息并不止步于此——韦恩企业通过善意并购和有规划的投资获取了迪克逊港废弃区域的全部所有权,并已通过决议,将在未来把整个街区改建为廉租商户和可负担住房,为哥谭流离失所的脆弱人群提供大量工作机会和更好的生活条件。

此外,布鲁斯的伤势恢复得也十分迅猛——莱斯利·汤普金森医生的精心照料功不可没。不久前,夜翼与蝙蝠侠双双重归了哥谭的夜舞台。

这看起来像是个最标准的完美结局,所有人都皆大欢喜。

哦,当然,除了可怜的达米安和阿尔弗雷德。前者在某天清晨不小心撞见了迪克睡眼惺忪,几乎一丝不挂地趴在他老爸床上,于是咆哮着像个小型龙卷风似的扫荡了整个韦恩大宅。而后者不得不花上足有一整周的时间努力将一切复原成未遭到一段不被接纳的恋情袭击前的模样。

迪克和布鲁斯的秘密恋情就此彻底曝光——至少在那天早上不幸位处达米安毁灭模式波及范围内的家庭成员们面前是再也掩不住了。

迪克被羞愧和内疚淹没到了喉咙口。他几乎没有余力应付时刻漂浮在他耳畔的提姆的狂乱呓语,芭芭拉指控和祝福交替的毫无逻辑的长篇邮件,杰森给他发来的呕吐表情包和史蒂芬妮的八卦短信轰炸,一心想着要挽救他和达米安珍贵,美好,决不能就此破裂的深厚感情。他的具体行动表现如下:一有机会就开车跑去大都会接达米安放学回家;每晚与雷打不动地与巡逻的罗宾偶遇,手里恰好有份多余的草莓甜筒需要人帮忙解决;抓紧分秒拽着男孩促膝长谈,车轱辘般道歉,解释,承诺,和强调“你爸爸值得获得幸福”;以及再也没有见鬼的忘记过锁上孩子他爸的房门。现在达米安看见他就像看见浑身滋滋喷着小丑毒液的毁灭日,跑得比什么都快。

布鲁斯和儿子沟通的方式则要僵硬很多:他板着脸下达命令,达米安板着脸回嘴,蝙蝠侠和罗宾同臭着一张脸打趴坏蛋,默契十足。迪克为此头疼不已。

提姆安慰迪克,说这只是因为达米安觉得自己在整件事里没能派上任何用场——事情都不受他的控制,不顾他的意愿,便发生了重大变故——于是这个以自我为中心的小混蛋觉得自己必须得大闹一通,发表些夸大其词的宣言,最好能让所有人都为此焦头烂额,以巩固他不可动摇的中心地位。而迪克极易受骗地立刻全身心绕着他转的时候,他的目的就达到了。提姆还强调说这是杰森的评价,他只不过是原样复述。

迪克惊掉了下巴,他从不知道原来杰森的消息如此灵通,仿佛对全家人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这倒是解释了为什么红头罩总是能完美绕开蝙蝠侠和夜翼的巡逻路线,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逍遥自在,挥舞着手枪胖揍坏蛋的屁股。

不管怎么说,蝙蝠家族的日子总归是鸡飞狗跳,平安无事地过了下去。不管两位资历最老,相遇最久的成员是否坠入了爱河,或是终于认识到了这一点。


于是时间快进到了这天的下午。那天的凯恩郡一片悠闲宁静,浸泡在灿烂而静谧的午后阳光中,草地蒸腾出芬芳的热气。迪克正蜷在书房落地窗外露台上的一把藤编躺椅上摆弄手机,布鲁斯坐在另一把藤椅上,套着一件绛紫的真丝滚边烟夹克,翘着腿读当天的报纸。再添上一把古董烟斗和一盅威士忌,他就能完美扮演一位五十年代老电影的男主角,镜头稳稳端住他英俊的散发着柔光的面庞,不羁的多情里掩着锋芒。

太阳晒得迪克眯着眼睛开始打瞌睡,思维像是散落一地的毛线球,渐渐再也无法理清。然后他听到布鲁斯突然在他耳边出声问道:“所以你究竟弄错了什么?”

迪克睁开眼,眨了眨,半天也没明白这个问题究竟是什么意思。他迷惑地转头望向布鲁斯。布鲁斯看上去似乎异常的严肃,又或许他只是看到了一条他不喜欢的新闻。毕竟迪克瞥见他掀开的那一页似乎恰好是社会版,那儿向来都是布鲁斯·韦恩和他的疯狂私生活占据半边江山。

布鲁斯放下报纸,转过身子,言简意赅地向他解释道:“在我们逃离法庭地宫的时候。”

哦!迪克终于想起来这是怎么一回事了。他清了清嗓子,又挠了挠头,从躺椅上坐起一些,抓过自己的那杯咖啡喝了一口。哎呀,不好。他想。这家伙怎么把这点小事记了这么久?他的咖啡已经冷透了,但这依然无法阻止他的面颊上熊熊地烧起了一团火。布鲁斯沉着地注视着他,丝毫没有就此饶过的意思。

迪克只好叹着气,缴械投降。“我那时候失去记忆了,想必你也还记得有这么回事。我根本不知道你是谁。”他不安地摸索着自己裸露在夏日熏风下的小臂,感到那里已经蔓延起了一阵心惊胆战的鸡皮疙瘩,“而你对我那么好,我以为你是我的……男朋友。”他应该是把最后那个词说出了口,不然布鲁斯的眼睛不会突然猛地一眨——一缕极微弱的错愕从那抹深邃的蓝中闪过。但是迪克的声音明明小得足以被草地里蟋蟀的叫声给压下去。

“这解释了很多事情。”过了会儿,布鲁斯才发表评价道。他的神情恢复了平静无波,似乎对此毫无感触,让迪克觉得自己格外像个傻瓜。

“好了,现在你知道了。我根据蛛丝马迹推演出你一定深深地,疯狂地爱着我。”迪克自暴自弃地嘟哝道,觉得自己需要一桶冰块,“满意了?”

布鲁斯慢条斯理地把报纸叠好,放在他们身旁的铁质户外小桌上。“我还以为是什么别的事情。”他说,嘴角带上了一丝笑意,“原来只是这样。”他探出手,准确而轻柔地摘下了迪克脸上的墨镜。“那就是你逃走的原因?”布鲁斯说,抓着迪克的墨镜,听上去十分放松,仿佛这只是个玩笑。但是他注视着迪克的眼睛,紧绷的眉峰没有丝毫松懈。

迪克耸了耸肩,也玩笑似的回应道:“哦,完全不是。”他眯着眼,努力适应露台上灿烂的阳光。“我之所以逃走——只是因为那时我发现我也深深地,疯狂的地爱上了你。”他顿了一下,为自己接下来将说出的话而积蓄勇气,“但是你爱的迪克·格雷森并不是我。”

他们在沉默中对视了一会儿。布鲁斯的神情十分莫测。迪克变换着坐姿,坐立不安。

“听着,我知道,我那番推理的确烂透了。”迪克终于按耐不住说道,“可以说是捕风捉影,毫无根据,不讲道理地唯心揣测一气——然而就算如此。”他微笑起来,歪过头看向布鲁斯,“某位世界最佳侦探还不是推演出了同样的结果。”

迪克看着某种不可抵挡力量扭转,拨弄着布鲁斯脸上的每块肌肉,直到它们像消融的冰川般汇成一个比盛夏日光更夺目的微笑。“谁告诉你的?”布鲁斯的声音里带着低沉的笑意。谁告诉他的?没人告诉过他。布鲁斯那时候只不过是闷声不吭地抱着他就亲了上去。

布鲁斯听上去有点蛮不讲理,然而宠溺飞扬在眉梢和唇角,削弱了那副盛气凌人的假象。迪克从来没告诉过布鲁斯,但他这幅样子实在很可爱,足以让一个心怀爱慕的小男生撇下自尊,乖乖穿上裙子戴上假发,做一颗装点他臂弯的糖果。

可惜这么多年过去,迪克早已对布鲁斯那套手段有了免疫力,不会再垂下头听他摆布,原谅甩得比蝙蝠镖还快。“好吧。”迪克努力板起脸,作出被冒犯的气恼模样,撅起嘴,然后戏剧性地扭过头去。“没错,都是我一个人在犯傻。”他哽咽着说,双手抱住肩膀,还做作地抖了几下。

他几乎没听见身后传来什么动静,下一秒他已经被揽进了一个宽阔坚实的怀抱。布鲁斯扳过他的肩膀吻了他。布鲁斯的苦咖啡味道里被迫夹杂进一丝奶油和糖的甜腻。迪克憋不住笑了起来,桌板上的咖啡杯被撞得猛一摇晃,他已经坐在了布鲁斯的大腿上,腰间缠绕着两条沉重而温柔的手臂。“那是个合理的推演。”布鲁斯没头没脑地说,不知是在为自己辩解,还是在安慰迪克被方才那通被迫坦白而伤害的自尊。但他其实完全没必要再解释什么。

“我还是会回布拉德海文的。”迪克轻声提醒道,推着布鲁斯的胸口,但口吻毫无威慑力,“你知道的。”

布鲁斯漫不经心地抚摸着他的后背,手指一路往下。“我知道。”他说。

他没有说出口,迪克也没有。但是他们都知道他还会回来,确信无疑。

于是迪克倾身抱紧了他的男朋友,这一次货真价实,而不是仅存在于合理的推演之中。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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