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ugh Syrup 咳嗽糖浆


序章

 

2099年,哥谭,西城区。

“新世纪即将到来,东城区购物中心圣诞特别促销正在进行中!我们可以看到,排队购物的市民已经挤满了购物中心所在的街道!看来大多数人对21世纪最后的圣诞已经下了一个疯狂的定义——疯狂采购!”

商场墙壁上的全息投影仪依然在孜孜不倦地工作着,在空气中投射出惟妙惟肖的三维图像。七点半,哥谭新闻时间。
离新世纪还有整整一个星期,整个世界像是节日的香槟般蓄势待发,仿佛一个轻微的扰动,橡木塞就会嘭地弹出来,然后把急速膨胀的气体和酒液洒向天空。相比之下,破败的西城区显得毫无生气。近五十年没有翻新过的街道坑洼不平,酸性的雨水把泥土从地砖的缝隙中冲刷溶解,在那些石块的表面留下凹痕和裂缝,把墙壁上的油漆淋成斑驳肮脏的色调。酢浆草和紫罗兰在街道的绿化带里奄奄一息,稀疏的苜蓿从墙根和石缝里挣扎着站立起来,鸡心形的叶片上蒙着褐色的灰泥。这个曾经繁华的商业中心正在衰落,从十年前开始,整个衰落的过程像是一次山顶滚石,有人无意中推了巨石一把,它便向着山下移动起来,一开始滚动并不明显,但是随着高度的下降,滑落的速度越来越快,毁灭性的能量在汇聚,最终变得无可阻挡。那个轻微却关键的推力造就了这一切,而它的构成无比复杂——新商业区的投资,来自各个方面的竞争,住宅区的重新规划,顾客的转移,然后是商家的撤资。曾经的市中心商业区渐渐沦为副商业中心,小型商业区,然后最终,在市中心东移的过程中逐渐变得无人问津。

现在,只剩三个了

最后三个柜台。

Selina站在光洁如新的玻璃展示柜后面,左右挪移着重心以减缓钉形高跟鞋给趾骨和小腿腹部肌肉带来的折磨。根据高跟鞋效应,哥谭购物中心的员工着装要求倒是一定程度上暴露了这家商场的财政状况。当然,一个月薪足够申请低保的营业员似乎不该懂高跟鞋效应或者类似的经济学词汇。(不服就去告她吧,只上过社区大学并不代表她只是个低能的社交控)购物中心营业员是她毕业之后找到的第四份工作,也是她有过最稳定的工作——今年已经是她在这家珠宝店工作的第三年了。

今天是平安夜,一年中诸多不平凡的日子中的一个,然而对于一个从小在孤儿院长大的犹太女孩来说,这也只是一个日子而已。对于Selina来说,异教徒们声势浩大但却遥不可及的节日,依然不如假期和节日期间打折的商品吸引人。也许她的老板也有着同样的想法,所以毫无愧疚之心地把她安排到了今晚值班。

不管怎么说,平安夜上班并不会给她什么困扰,而且还有加班工资拿,她倒也没有什么怨言——与其说对此没有怨言,倒不如说,她对另一些东西的排斥感要更加强烈。现在离她的劳动合同到期还剩三年半,她也没有赚到足够的钱,足够到能够让自己离开这座该死的城市,但她已经不由自主地在大脑里一遍又一遍勾画起自己的辞职申请和违约诉讼来。

相信她,这并不是空穴来风。当一家商场败落到一层楼只剩三个店铺的时候,你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在这里继续呆着的。

位于西城区中心地带的哥谭购物中心有一个标志性的陨落史。Selina来应聘的时候,这里就已经毫无人气了。每个柜台面前都空空落落,营业员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闲聊,偶尔进来的人也行色匆匆。打折促销都无人问津,供货源的品级一降再降,最终一家又一家的品牌争相结束了合约,撤走了店铺。弃之不顾总是快而又高效的。展柜被挪走,装潢被敲掉,灰色的地面裸露出来,墙壁和天花板上露出了废弃的电线,像是一个被挖空了的藏宝洞。一条横幅像一枚漏下的金币一样飘落在立柱边,标志着这里曾经是劳力士的专柜。
Selina记得在自己上高中的时候,这里还是西城区最繁华的地方。虽然来自东城区的竞争已经吸引走了部分客人,但是这里依旧灯火通明,人们驻足在光鲜亮丽的商品前,光洁的玻璃和地砖上晃动着彩色的影子,彩色的纸带和喷绘装饰着橱窗,每一个假人都笑得心无芥蒂。
就像古罗马,西班牙和大不列颠帝国一样,权利和财富总是在不断地迁移,中心机构在时光的辗压下湮灭又崛起。新的世纪到来了,工人在失去工作,没有人再雇服务生或者酒保,机器人取代了几乎一切服务性的职业。交通越来越迅捷发达,大部分人却开始习惯闭门不出。理论科学和应用科学的支持者争锋相对,科学家的身价越来越高,人文科学作为科学的一种却受到打压和冷落。大多数资本家都濒临破产——都怪那些冰冷怪异的机器人,和愈演愈烈的行业垄断。
但是唯一不变的是哥谭——哥谭永远都不会变,无论是在战争,冷战还是和平时期,无论愚蛮抑或文明。无论这个世界如何翻天覆地。
变的只有人,以及人们所构筑和信仰的一切。
哥谭购物中心是哥谭的第一家大型商场,店址也已经有超过一百年的历史,但是它依然无法抵御新时代的浪潮——那把人冲刷得身无分文的浪潮。Selina几乎敢肯定,他们已经一个月没来过客人了——她所在的这层楼只剩三家店铺,出售着商家提供的最次等商品,胆战心惊地挤在一起,四周环绕着破败的空店面,有人愿意来才怪了。
购物中心里米色的光面大理石地砖因为使用时间过长而变得灰暗粗糙,无数细小的刮痕里潜藏着和建筑物本身一样陈旧的灰尘和泥土。展示柜依然光鲜亮丽,这大概是这里唯一看上去崭新动人的东西。 近三英尺高的展柜全部由双层防弹玻璃拼接而成,金属子弹和激光武器都无法在段时间内穿透它。红杉原木做成的底柜支撑着柜台,因为每三天一次的清洁和检查一尘不染。原木柜面每个星期都要打蜡,这原本是是清洁工的工作,但为了节省开支,最近购物中心辞掉了大部分的零工和清洁工,更何况现在还愿意手工给玻璃做清洁护理的人实在是不多了。于是这些琐碎的工作也有一部分转移到了Selina的头上。
“新的世纪会是机器人的世纪。”某个经济学家的三维投影说道,“机器人已经取代了人类大部分危险和耗费劳力的工作,然后它们会再接再励,为人类提供更多细微但不可或缺的服务——22世纪,机器人将成为人类控制下的新种族。”
哦,那让它们来护理玻璃和原木好了。Selina想,如果它们真的能做到不留一丝划痕的话,她对此表示怀疑。总有一些领域机器人是无法渗入的,或者说,是不值得信任的。就像这家公寓中心的老板当年雇了Selina而不是一些金属外壳的机器人一样。她有异国口音,深色的皮肤和深陷的眼睛,她能靠某些特质吸引顾客,然后卖出东西,而机器人做不到。
“机器人拟人化依然是伦理学家讨论的重点问题。尽管已经出台了多项法律规定机器人的外貌和智能限制,但科学家们依然在为具体的限度争论不休,激烈的辩论看来会一直延续到下个世纪。’
‘近日有市民爆料称,本地一些地下酒吧公然违反法律提供仿真机器人服务,上个世纪日本作家星新一所写的短篇小说俨然成为现实。”
Selina没有看过那篇小说,所以觉得自己也许没听懂这条新闻的要点。这种感觉让她有些不舒服地移开了偷看全息影像的目光。要是老板看到她在工作时间盯着全息投影目不转睛,她这个季度的奖金就别想要了——但是去他的,今天是不可能有客人了。
下一条新闻是关于Bruce Wayne的。本市的亿万富翁提供资金和技术历时半年成功治疗了枪击事件中受伤的马戏团男孩——新闻开始变得无趣了。
再下一条是关于钻石收购商破产的。
Selina的思绪已经飘到了很远的地方。她垂着眼睛,指尖搭在柜台的边缘。指纹和油脂会让玻璃变得模糊,这些细小的痕迹得用特殊的护理液和棉布擦拭很久才能擦干净,所以即使她的脚后跟疼得要命她也没狠下心来扶住柜台。她的视线有些失焦,但她依然可以从面前的玻璃上瞥见自己的倒影——展柜内置的100瓦侧射照明灯让玻璃的反光几乎微不可见,但是她还是能看见那个暗色的,瘦削的影子——或者说她觉得自己看见了。
她还看见了自己无名指上的订婚戒指,硕大的钻石和金属指环,传统美丽但是廉价。
钻石正在逐渐变得一钱不值。珠宝店里陈列着的一堆无人问津的古董奢侈品。随着航天技术的发展,人类所能接触到的宇宙空间在不断变大,一些富含矿藏的星球已经接纳了人类的探测器,而这些星球中包含着不只一颗地表以下富含金刚石和刚玉矿脉的星球。在十光年外一颗星球上,无人探测器甚至在距地表仅五英里的地方探测到了一颗直径9英尺的巨大金刚石原石,这个消息传播开来之后,地球上的钻石开始疯狂贬值——尽管这颗钻石在一百年内都不太可能被挖出来并完整地送到地球——但是消费者就是这样一种轻信而又善变的群体。
无数人因此破产,新的奢侈品被迅速发掘出来,人们开始以佩戴稀有元素为荣,单质保存和放射阻隔技术变得越发成熟,很多人因此大发了一笔。
这不公平,当然。变量和累积让同样组成的物质在地球上如此稀少,而在其他星球上却取之不尽。归根究底,稀有与珍贵的关联只是人类强加在自己身上的重担。自始至终金刚石的价值都没有真正地变化过,变化的只是那个蹩脚的度量工具,人心。

“我很荣幸。”被亿万富翁的捐助救治成功的男孩对着镜头说。他的手指从病号服的袖子边缘露了出来,从容地搭在膝盖上。那是一双手指甲修剪得很整洁的手,指尖微微透露出一点粉色,连指节都白净无瑕。电视台在专题节目中采访了他,医护人员把他端正地放在床的边缘,镜头的最中间,把他的头发和衣领理得一丝不苟,彷佛他们正在采访的是一个人形玩偶。

一个幸运的人形玩偶。

更有力更致命的武器正在被不断地制造出来。2078年开始执行的禁枪令和上个世纪20年代的禁酒令一样起了反作用。黑市的活动不减反增,枪支在暗处的流动规模越来越大。原本建立在那些人所属武器之上的脆弱安全感逐渐瓦解,整个社会充斥着暴力和浮躁。即使持枪违法,每天还是有无数的人遭受枪击,他们中的大部分都被那颗高速运动的金属块一击毙命,剩余的那些又绝大多数会在5小时内流血过多致死。

除非,你恰巧遇到一个心血来潮的亿万富翁,想用自己资产的百分之一或者千分之一做一点好事,好让自己在被梦魔之沙包裹的时候能不挣扎哀嚎。慈善事业对于有些人来说就像是安眠药,是一些看似甜美状似糖果的彩色颗粒。对于这种东西,谨慎不会被当做吝啬,然而滥用却会被当成傻子。

“子弹撞断了我的胸骨,一些骨头的碎片扩散进胸腔,刺伤了心脏。”人形玩偶说,音色带着一点儿童化的模糊和尖细,“我的父母已经去世了。如果不是Wayne先生提供最先进的治疗仪器和资金——我大概,很可能,应该已经,死了。”

在恰当时机变得空洞的声音和皱起的眉头。

最后一刻故作轻松的耸肩和微笑。

一个天生的表演者。

“我很期待出院之后和Bruce一起生活的日子。”男孩像是被设定好了程序一般流畅地说着,手指纹丝不动地摆放在膝盖上,脸颊的肌肉伴随着吐字而拉伸滑动着,蔚蓝色的眼睛像是那种带荧光的无机宝石装饰球,单色的虹膜上几乎没有一丝杂质。三维影像的清晰度不足以让人看清他的一切,但是这个男孩就像所有优秀的表演者一样,除去使人信服的必要细节外空白一片——他们可以是任何人,任何观看者可以从那静止刻意的留白中填补出的人。

“他是一个很有趣也很友善的人。事实上,在几个月前,我们就已经是好哥们儿了。”

五楼,隔音玻璃,大雪,死气沉沉的背景音乐,三维投影喋喋不休。

Selina看向窗外。

她知道对面街角的教堂里一定响彻了唱诗班彻夜的颂歌,轻缓而洪亮,从每一根原木的细纹和每一条窗框的缝隙里流淌过去,在榆树仅剩干枯的树叶上弹跳,钻进无人踩踏的洁白松软的雪层里,然后融进湿滑的泥浆,蒸腾出灯光下彩色的烟气。

但是她却丝毫也听不见。

你看,总有些人没有那么幸运。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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