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重情人 DUAL ROMANCE Chapter 07

Chapter 01-04

Chapter 05-06

Chapter 07

Part1

下午五点零七分。布鲁斯对着LED的电子钟屏幕眨了几下眼睛,接着难以置信地又检查了一遍时间并暗自嘟囔了一句“看在上帝的份上”。他坐起身,在推开被子的时候毫无英雄气概地为腹部骤然逝去的温暖哀叹了一秒钟。但不容他捂着耳朵倒回枕头上,浑身上下一齐敲响的疼痛警钟便急切地告示着他睡前服用的两片止痛药效用早已消失,而甜蜜的睡梦无论如何也不会在这种情况下再次拥抱他。“阿尔弗雷德。”他喊道,捏住鼻梁,“接一下电话!”

“正在路上,先生。”管家不疾不徐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布鲁斯用尚且还能使用的右手从吊索上搬下因为长时间悬挂而略感麻木的伤腿。即使是对他来说这也不是项简单的工作,真的——而他是蝙蝠侠。当他总算手脚并用地挪到床边时,他发现阿尔弗雷德竟然特意替他把两只拖鞋都拿来了,在明知道右边的那只完全派不上用场的情况下。也许他该和管家谈谈强迫症的事情。

夕阳穿过高大的格子窗从厚重的深色绒面窗帘底部隐隐透出,把地毯上历经岁月却依然柔软的天然皮毛点染得如同茂密的草原。盛情的夏日将长草设色鎏金,而他的脚趾是穿梭期间心怀不轨的猛兽。当他总算用一只手披上睡袍的时候,阿尔弗雷德的声音再次从楼下传来。“布鲁斯老爷。”管家的声音里透露着些古怪的愉快意味,“是达米安少爷。很显然,由于我们专注于其他事情而忘记去接他,他的体操老师决定亲自送他回家。他们已经在路上了。”

“很好。”布鲁斯口是心非地回应。迪克·格雷森。他皱起眉,心情糟糕地瞪了自己的睡裤和睡袍一眼。它们因为一个包含疼痛和游离神思的梦而褶皱不堪。他的左肩肿成了两倍大,刚接好开始愈合的腿骨也在酸麻发胀。他的左手没有办法靠自己抬到肚脐以上,因此他甚至没法给自己系好睡袍的腰带而只能让它敞开着,露出缠在胸腹的绷带。

他并不是未曾以比此更糟糕的面貌见人。他是布鲁斯·韦恩。

再三尝试后布鲁斯放弃了穿上拖鞋的企图,光着脚坐上了轮椅。当他从轮椅上跳下来,试图用一只手和一条腿把自己和轮椅都弄下楼的时候,阿尔弗雷德适时地出现并提供了帮助。管家扶着他走到阶梯尽头,接着再折返回去把轮椅抬下来。而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他像个傻瓜似的低着头,不停试图用自由的右手抹平睡袍上的折痕。

“也许在等待他们的时候你会想听听这几天里的其他电话留言,先生。”阿尔弗雷德提议道,声音因为搬运轮椅而略带喘息。“当然。”布鲁斯含混地赞同,实际上并不十分在意管家究竟在提议什么。他跳上两级台阶,迎上去接过轮椅另一侧的扶手,暗自使劲试图多替老人分担些重量。但阿尔弗雷德口中发着气音,像是驱赶松鼠般把他赶走了。

“我是认真的,先生。”阿尔弗雷德扶着他坐回了轮椅上,“汤普金斯医生打了很多个电话。她坚持要留言给你以便你能一字一句听到她想说的话。如果我是你,我可不会怠慢了这位好心的女士。”

莱斯利。布鲁斯点了点头,同时神经终于在睡醒后第一次高度紧张起来。莱斯利从不会因为不值一提的小事来打扰他。难道是诊所出了事情?或是这位老朋友有了麻烦?

或者,更有可能的,她有关于迪克的重要消息?

他在夜翼晕倒后立刻检查了他的身体状况。尽管看起来很严重,年轻人的伤却并不致命。相比起失血,严重的流感似乎才是他晕倒的真正原因。新改造的夜翼制服胸甲抵御住了大部分致命伤,而那几处划破皮肤的刺伤也未伤及动脉。但他还是用最快的速度把年轻人送到了汤普金斯诊所——这是他能想到最好的处理方式。莱斯利是这个世界上极少数的几个他给予无条件信任的人之一。她是他父母的老朋友,同时也是一位在他的成长过程中始终提供陪伴和指引的长辈。最重要的是,莱斯利知道他的秘密。并且,尽管依然抱持着反对的态度,莱斯利尊重他的选择,并愿意誓死守卫这个秘密。这意味着她同样会尊重和保护迪克的秘密。

莱斯利会照顾好迪克,而且不会走漏任何风声。他坚信这一点。但在离开前他依然半是强迫地要求她做出了一些承诺。她会给迪克最好的药和最详尽的检查。并且,当年轻人醒来的时候,必须有人能替他陪伴在他身边。

莱斯利会照顾好迪克。而迪克很强壮,他会活下来。这再明显不过。

尽管理智再三提醒他这一点,当伸手按下答录机的收听键时,他大脑还是活跃而无法抑制地设想着如果他的判断失误——如果他忽略了某处致命伤,如果迪克没能挺过来,而这是莱斯利打电话来的原因——

不。不会出什么事的。迪克正完好无损地和达米安在一起,刚才阿尔弗雷德接听的电话已经说明了一切。再过几分钟他就能见到他们了。

但或许,达米安所指的体操老师并不是迪克,而是另有其人?毕竟在这样的身体状况下迪克是否能够继续教课还依然是问题。也许一个新的代课老师已经占据了迪克的位置,正在前往这里的路上。

莱斯利的留言时间是昨天深夜。那时他正在和林肯·马奇搏斗。一丝更加飘忽的忧虑划过他的胸口,在他迟疑着不敢按下的指尖盘旋不去。如果那个自称是他弟弟的疯子与他的搏斗所造成的代价不仅仅是拉伤的手臂和骨折小腿,也不仅仅是一栋老韦恩塔,而还有更多,更重要的东西因此而被他错失……

仿佛并不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一般,他的手指异常冷静地按下了接听键。

“布鲁斯,我痛恨像这样拿出长辈的架势来批判你,但这次你的行为实在让人无法接受。”莱斯利的留言刚开始就是一通劈头盖脸的训斥,这对缓解他此刻焦虑的情绪毫无助益,“你把他丢下后就离开了,好像他是一个包袱,而你不得不把他卸下转交给我们以免妨碍你的暴力事业——那男孩正遭受着失血和高烧,还有一些内出血,而你能做到的最好的事情就是把他丢到别人那里,然后转头离开?”

他几乎能猜到莱斯利每一句话的下文。他离开得那么急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他害怕听到她的训斥,而尽管他表面上做出不为所动的顽固姿态来,他的内心深处永远知道她是对的。而现在他即将承受他行为所造成的代价。一切听起来都和他预想的一样糟糕。有一瞬间他几乎无法勉强自己继续听下去——一个总是依循惯性般发生在布鲁斯·韦恩身上的典型性悲剧。生活似乎永远不会留给他改变的余地,固执己见地把他的一切撕扯得七零八落——

“我的上帝,布鲁斯。最让我不能理解的还是你竟然没有告诉那个孩子你的秘密!”莱斯利叫道,她的声音在嘈杂的背景里撕出一道尖锐的裂痕,像是一道闪电划过夜幕般惊醒了布鲁斯沉寂在黑暗隐秘庇护中的思绪,“当他醒来的时候他简直吓坏了,以为蝙蝠侠抛弃了他,冷酷无情地把他扔到某家医院里——他以为自己的身份彻底暴露了。而当我去安抚他,告诉他不用担心,我是布鲁斯·韦恩的朋友的时候,你猜怎么回事?——没错,他恐慌得更厉害了。我不得不帮你圆这个谎,告诉那男孩布鲁斯并不知道夜翼的事情,甚至对他的受伤也一无所知,是蝙蝠侠嘱托我照顾他,因为蝙蝠侠也享用着布鲁斯的一切资源。布鲁斯,你哪怕有一次曾在执行你自赋的使命时考虑过其他人的感受吗?”

布鲁斯捏住了自己的眉心。有几秒钟他想跳起来猛砸什么东西,大吼一声然后狂笑起来,好像小丑又对着他说了那个老笑话。混杂着愧疚的释然紧接着蔓延到了他的嘴角,让他苦笑起来。他颓然地倒进靠背,捏住眉心试图继续仔细聆听莱斯利的声音。

太好了。他忍不住低笑出声。这是今天他听到过最好的消息。迪克没有事。

然而欣喜并未延续多久。紧接着医生继续不断灌输进他脑海的指责便将愧疚重新呈上。莱斯利说得没错,他没有考虑过迪克的感受。可当时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他告诉自己。猫头鹰之夜,利爪进攻庄园,猫头鹰法庭之死,还有迪克。迪克像是混乱音符中的一线主旋律,猛地抓住了他的神思和全部注意力,却又跌落进杂乱无章的声音中,把他的头脑搅乱得更厉害。他忘了一些事情,他没能处理好这些,而迪克和莱斯利因此受到了不必要的折磨。

“我很抱歉。”他轻声说,尽管清楚莱斯利并不能听到。

“……从未做过如此出格的事情,布鲁斯。”莱斯利的留言还在继续,“你利用暴力还击暴力并自作主张地伸张正义,这已经是既成的事实,我清楚仅凭我的努力无法加以更改。但你就这样把一个年轻人拖进你的变装义警生涯里,还把他弄成了这副惨状?你比那些伤害他的人更加可恶。这就是我想说的。你鼓励他按照你的方式去生活无非是在把错误的观念强加于他——此时他所受到的一切肉体的痛楚也同样是你的罪行。而就算不管这些,布鲁斯,你竟然还不够信任和尊重他。你不放心把自己的秘密托付给一个为你赴汤蹈火的孩子,或者你根本就没想过要——”

门铃响了。布鲁斯猛地掐断了语音留言。阿尔弗雷德的叹息被淹没在门轴的摩擦声中,似乎对他突兀举动的缘由一清二楚。布鲁斯情绪不佳地转动轮椅来到了大厅中央,而就在这时达米安冲了进来,擦着他打着石膏的腿刹住步伐,差点因此撞翻他的轮椅。

“大门什么时候才能修好?”达米安扭着头冲阿尔弗雷德叫道,“我以为只是电力系统的问题?”

“利爪进攻的时候恐怕是彻底破坏了大门的电路,达米安少爷。”阿尔弗雷德用完美的沉着态度应对男孩的质问,并上前帮助布鲁斯稳住了乱晃的轮椅,“明天就会有人来重新安装,但再花上几天才能恢复原状也是极有可能的。”

“他只是突然发现我能随便进出他的领地所以感到恐慌。”迪克的声音从门厅里传来,“就像只猫科动物宝宝一样。”年轻人的话语里含着友善的讥讽,但比起玩笑多了一些抱怨的成分。达米安一定又给他制造了不少难题。但迪克显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挑战。难题到了他那里总能够变成可以忍耐的,不足以击退他,甚至完全无法影响到他对生活热情的不值一提的小玩笑。好像他只是被石头绊了一跤,他只用拍拍手就能站起来,所以能毫不介意朝那颗石子嚷嚷几句玩笑话,而并不把这当成是一次性命攸关的考验。

这当然是个好品格。但这永远不会是个好态度。

布鲁斯任由自己的神思在一瞬间游走了很远,他的视野被熔融黄铜似的夕阳在地砖上的投影所夺去。阿尔弗雷德常开玩笑说每天的最后一缕夕阳是他唯一能来得及赶上的阳光。他适应了黑暗笼罩下的哥谭,以及几乎和这座城市同样年纪的古宅中层层拉拢的帘幕和深暗的回廊。他很少面对这样绚烂而让人无所遁形的光线,就像他极少接触纯粹的热忱和真心。并不因为他刻意避开,而更多的是因为他的偏好和不断自我驱使的选择。

当布鲁斯依然带着一丝恍惚从极快散去的夕阳中抬起头的时候,他的视线正好和迪克的撞在了一起。迪克依然站在门后的垫毯上,似乎担心自己鞋底的雪水会弄脏门厅一尘不染的大理石地砖。年轻人看上去绝不算好。即使背光给了男孩些许掩饰,布鲁斯也分毫不差地看出了他脸色苍白,眼窝深陷的虚弱模样。最糟糕的是,他的嘴角依然青肿着——两天前的那一拳所留下的印记。

尽管迪克的伤势的确不重,但他选择在第二天便出院回家并坚持去上课依然让布鲁斯感到惊讶。或许他并不该如此。迪克的顽固和殉道式的自我驱使从最开始就表现得无比鲜明。这是将他们推入同一条道路的根本原因,同时也是让他们矛盾频繁的罪魁祸首。阿尔弗雷德对着迪克的背影悄然无声地俯首叹息,眼神又像是在指责布鲁斯一手炮制了这一切。

有几秒钟没有人说话。迪克的眼睛越瞪越大,布鲁斯已经略带愧疚但绝对波澜不惊地把视线从男人嘴角的淤青上挪开,可迪克的目光依然死死地黏在他身上。年轻人看看他架起的右腿,再看看他吊在胸前的左臂,最后大睁着眼睛把他从头到脚又看了一遍。

他能看到迪克在吞咽口水,似乎因为过度惊骇而说不出话来。阿尔弗雷德笑容满面地看着这一切,布鲁斯敢打赌,如果不是因为英国人良好的教养,管家早就会抱起手臂,嘴里吹着口哨来煽风点火了。

他们似乎在玩一场耐力的角逐游戏,而先说话的那个人就是输家。达米安双手叉腰站到了他们对峙的中心,接着分别对他们两个人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布鲁斯严厉地回以瞪视,而男孩嘴里发出不屑的气音,单肩背着书包扬长而去。当他顺着回旋向上的楼梯走到一半时,泰图斯蹦跳着从二楼跑下来迎接他的小主人。布鲁斯清了清嗓子,而迪克慌忙把跟随着大狗的视线收了回来。

他们继续干巴巴地闭紧嘴巴互相打量了一会儿。布鲁斯注意到迪克手中提着一个纸袋,而他想象不出其中装着什么。礼物?迪克知道他不需要任何人的任何礼物。他叹了口气。难道他就不能不带着点什么东西来,哪怕就那么一次?整整一分钟的沉默后迪克终于耐不住率先说了一声“嗨”。这听起来是一个在正常不过的问候。但年轻人的嗓音听起来过于干涩以至于有些陌生。紧接着是一句:“老天……发生了什么?”

“登山事故。”布鲁斯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抛出了这个经典借口,并附上虚伪的,满不在乎的灿烂微笑,“你要是以为安第斯山脉比喜马拉雅山脉要容易搞定些,那你可大错特错了。”

事实上,他在前一天深夜被自称是他亲生弟弟却装扮成一只会飞的猫头鹰的林肯·马奇狠狠地揍了一顿。他被丢进了教堂的钟塔,像是动画片里那些直立行走和说话的滑稽动物一样猛地撞上了一架古董钟。接着他被丢进了一架飞机的涡轮。他非常幸运地没有被搅成碎片,而是紧抓住了涡轮的边缘。但在几分钟后他还是支持不住掉了下去。

他必须得抓住些什么来止住下坠。但是那里什么也没有,仅有一片空旷的天空和其下灯火辉煌的哥谭。她美极了。也许他该放任自己投入她的怀抱,不再挣扎和抗争,结束他永无止境的磨难,结束这场没有赢家的战斗。他几乎投降了。但在不断加速的那几秒钟里,在他最清醒同时又最脱离控制权的那短短的一瞬,他突然想到了迪克。他想起迪克如何向他形容坠落。迪克说当他站在马戏团大帐篷顶下的高台上时,他从不怕坠落。因为他知道有人会在那里接住他。而现在,蝙蝠侠,我也会在你坠落的时候接住你。年轻人郑重其事地承诺。

很难想象一个真正认识才不过几天的人会对他产生如此巨大的影响。然而迪克对他的影响并不仅仅始于此刻。从他们相识的那一夜起这个男孩便开始触动和改变着他,延续到如今这种影响只不过是累积到了一种非凡且惊人的程度。迪克曾经拯救了他,而现在依然在拯救着他,每一天,就像这一天一样。

他冒着被扯断手臂的风险在高速下落中射出缓冲绳,勾住了韦恩塔顶部的维修脚手架,接着撞破玻璃跌进了顶层。一切都和上次的暗杀有些滑稽的雷同,只不过这次反了过来。马奇试图炸掉整栋韦恩塔来作为他的坟墓。但在最后一刻他设法跳下电梯天井逃生,并成功在这场大爆炸和坍塌中存活了下来。

“你不是认真的吧?”迪克听上去对他的登山借口将信将疑,“你想告诉我,连职业杀手都没能干掉你,你却差点因为一次度假而送命?”

这一次年轻人声音里的含糊和异样显得格外清晰。他吐字像是含着一颗糖球般小心翼翼,大概是由于后槽牙脱落导致的肿胀。布鲁斯挑起一边的眉毛,决意好好利用这一点。“你总不能因为热爱极限运动而责备一个男人,迪克——”他故作轻松地辩解道,“我可以保证我的每一条伤疤都有它的故事,其他的亿万富翁却只有无趣的坐疮。”

他意有所指地看向自己裸露的,遍布褪色疤痕的胸膛。而迪克抬着眼睛,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而且,正是因为我在利爪集体进攻庄园的时候正因为重伤而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所以才逃过了一劫。”他补充道,耸了耸肩,“因此我更加坚信这些伤代表好运的眷顾。说到伤口——你的嘴角是怎么回事?”他关切地问道,“还有你说话的方式——你的牙齿出了什么问题吗?你在长智齿?我认识几个顶级的牙医,迪克,我可以帮你预约——”

“不,不是智齿!”迪克摆了摆手,口舌笨拙地否认,“我只是——唔,摔了一跤。”年轻人皱着眉头,面容扭曲,似乎从口中说出的每个词对他来说都是折磨,“伤到了……一些地方……”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似乎简直拿不准自己口中都在说些什么。阿尔弗雷德礼貌地拍拍迪克的后背,在他身后关上了门。

阳光瞬间被阻隔在门外,光线黯淡下来,而布鲁斯发现此时他才终于能看清迪克的眼睛。而也就是此刻他开始突然遗忘了在自己原本想说些什么.

“请快进来,格雷森先生,你实在不必拘礼。”阿尔弗雷德扶住迪克的手臂,试图以一种恭敬但无法拒绝的态度把他拖进大宅。迪克扭着身子想逃脱老人的控制,但是出于担忧和拘谨,反抗的效果十分微弱。这可实在不太平常——一般来说,阿尔弗雷德都是那个把客人用各种说辞拒之门外的人。布鲁斯挑起眉毛,颇为惊讶地看着这一切。“我正要离开!”迪克叫道,他脸颊的颧骨处有些发红,布鲁斯刚刚发现这一点,但不确定是因为路途中的寒冷还是因为其他什么,“我只是实在不放心达米安一个人搭车,所以……呃,你知道的,那可是六英里的路。而且……”年轻人的声音低了下去,他抬起手,把纸袋塞进了管家的手中,“这是韦恩先生上次留在我那里的风衣。”他垂着头,声音低不可闻。

所以这次的借口是风衣。布鲁斯默不作声地感叹道,接着对自己突然间产生的古怪念头感到费解。为什么他几乎下意识地断言年轻人的每一次来访都别有用心?

“十分感谢你对两位主人的照料,先生。”阿尔弗雷德已经成功把迪克拉到了大厅的中央,而布鲁斯僵着脸,礼貌地推着轮椅让开道来,好让管家继续把年轻人强行送去会客室。阿尔弗雷德在经过的时候意味深长地侧头看了他一眼,布鲁斯咳嗽了几声,明白这是一种无声的催促。“没错。”他冲着两个人的背影用不那么响亮的声音赞同道,“所以我坚持邀请你留下来吃晚餐。”

“什么?可我……不,等等……”迪克胡乱地怪叫着,被阿尔弗雷德剥去了外套,再按着肩膀推到了沙发的正中央。年轻人双脚离地地仰倒在沙发靠背上,被管家完美的身手吓得目瞪口呆。而布鲁斯推着轮椅穿过隔门也来到了房间里。阿尔弗雷德优雅地拍拍袖口,朝他们鞠了一躬接着关上了布鲁斯身后的双扇门。迪克依然两颊发红地坐在沙发上,穿着花哨的格子衬衣,针织背心,紧身牛仔裤,还有运动鞋。他像个才从教室里走出来的大学生。他的姿态却局促像个打碎碟子的调皮鬼。

布鲁斯深吸了一口气,而迪克抢在他之前先开了口,却没有看着他。“这是个非常大的房子。”迪克说,看着他们头顶的水晶花簇吊灯,“并且非常古老。”

“没错。”布鲁斯回答道,使用了非常标准的主人式语气,“如果你想到处看看,我可以为你带路。”

“我很乐意。”迪克依然仰着头,坚持不懈地盯着那盏一尘不染的水晶吊灯。柔亮的额发滑落到了年轻人的耳边,让布鲁斯感到指尖连同心脏的某个部分在暗自发痒。“但今天还是算了。”年轻人叹出一口气,总算把视线转移到布鲁斯的身上。布鲁斯坦然地直视着那双蓝色的眼睛,端详着其中清澈而毫无保留的情绪。迪克微张着嘴唇,看上去困惑而羞赧,似乎因为这个对视而突然忘记了自己即将说出口的话。

“为什么?”布鲁斯提醒道,同样也对此刻的状况感到略微的不适。

迪克似乎总算回过神来。“因为你坐在轮椅上。”年轻人耸耸肩,以一个很高的频率眨着眼睛,好像这样就能缓解自己莫名的紧张情绪,“我可不想背着你在这么大的房子里跑上跑下。”

“那至少让我带你去这一层的其他房间里看看。”布鲁斯提议,“晚餐还要再等上一会儿。”

他们真的在一楼的其他房间里分别呆了一会儿。带壁炉的书房和其中数以千计的藏书,四个会客室风格迥异的装修,厨房后面的储物室和其中由木板门相连的储藏着酒和灰尘的地下室。他们的交谈大多是由布鲁斯起头,他尽责地介绍这栋建筑和期间随岁月一同留下的古老物件的特点和来源。而迪克认真地倾听着,不时兴高采烈地开上一两个糟糕的玩笑。布鲁斯尽量真诚地伪装出被每一个玩笑都逗笑了的样子来。

布鲁斯从未设想过会有这么一天。这几乎是他记忆中第一次向外人介绍他的家,他父母的家,他诞生和长大的地方。而至于他口中所说出的每一个词语,他都能分毫不差地回忆出它曾经如何从他父亲或母亲的口中说出,是以怎样的音调和语气。他在这二十年里几乎是强硬地拒绝让任何人介入自己的生活,他用白布盖住所有凝聚着记忆的老家具,用护甲盖住所有曾被珍视,如今却被伤痛侵染的回忆,以至于当另一双眼睛温和而真挚地凝视着他的时候,试图掀开那层防护的时候,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他明白自己并不是完全不需要温情和陪伴,事实恰恰相反。然而孤独如同黑暗本身,它们是他潜藏的介质,是他无法逃离的枷锁,他的助力,他的命运。他始终被他的目标驱使,他的城市时刻可能处于危机之中,因此他所愿意费心关注的东西必然超脱平凡和庸俗的情爱之上。他注定无法拥有的东西若是从最开始对他来说就不存在便是最好的结果。经验已经无比清晰地告诉了他这一点。

但他在某一刻悄然而微弱地动摇了。

“你对达米安说过这些吗?”迪克咬着他的棒棒糖含混不清地问道,那是布鲁斯从储物室里给他找来的马来西亚特产,“关于你父母和这座烛台的故事?”

他们站在朝西的落地窗前,布鲁斯刚刚拉开了窗帘以便光线照清楚房间的摆设。夕阳已经变得微弱,几乎只剩下一息残喘。布鲁斯回过头,迪克正趴在他的轮椅扶手上,因背对光线而面目模糊。布鲁斯叹了口气,“没有。”他回答道,“我还没有来得及。”

他还从未向达米安完整地介绍过他的家,他们的家。布鲁斯略带羞愧地想到。他还没能找到时间和男孩度过一段真正的父子时光。达米安来到他的身边还不到一年,这段时间里是阿尔弗雷德在他不在的时候照顾和教育达米安,填饱男孩的胃,并安排好他的起居生活。

他还没有想好要怎么去抚养他的男孩。事实上,他还没有做好准备去做一个父亲,他从未做好准备。但他并不会也绝不该因此而拒绝承担这份重任。

“你该告诉他。”迪克略带惊讶地说,停止吮吸他的棒棒糖,“这是个好故事,布鲁斯。达米安一定想知道他的祖父母是什么样的人。”

“我知道。”布鲁斯专注地盯着迪克模糊不清的湿润嘴唇,“但我有时候不知道该如何亲近达米安。他是个很特别的孩子,我想你也清楚……”他顿住了,因为他清楚自己只是在找借口。塔利亚教授给达米安的知识和理念让他感到困惑不安,因此他对男孩严加管教,但同时也将男孩拒之门外。他拒绝让达米安加入到自己的披风斗士事业当中,并回避与此相关的一切谈话。而这种回避最终扩大到了更多的方面。

“嘿。”迪克捏了一下他的肩膀,“单亲家庭很难,教育达米安很难,这我明白。但你永远不该害怕尝试。”年轻人的眼睛在黑暗中微微发亮,“如果你不去尝试,你可能永远不会知道你能做到什么程度。”

“我确定我没办法做四连翻。”布鲁斯调侃道。迪克捏住他肩膀的力道变大了一些,并且轻快地低笑起来。“我不是个很好的父亲,我明白这一点。”布鲁斯真诚地坦白,“因此我很感激你能在达米安需要他的时候给他帮助。”

无论是作为迪克·格雷森,还是作为夜翼,他看着迪克的眼睛在心中无声接上。

“别这么说!”迪克摇着手,挥舞起他的棒棒糖,“你是个好父亲,布鲁斯。看到你的那一眼我就知道。但你不是个容易相处的人,达米安也不是,因此你们始终缺少交流和相互理解——”

迪克的棒棒糖掉到了地毯上,年轻人发出了一声混杂着失望和委屈的惊叫声。布鲁斯忍不住微笑起来,告诉他不用可惜,储藏室里还有很多,足够让任何贪恋甜食的家伙吃到蛀牙。

“我只是担心我弄脏了你的地毯。”迪克嘴硬地狡辩,跪在地上试图用手擦去地毯上的污渍,“我可没有钱来赔你。”

有那么一会儿他们离得很近。迪克跪在地毯上捧着棒棒糖长吁短叹,布鲁斯搭在轮椅扶手上的右手只要稍微动一动就能摸到年轻人的侧脸。他忍不住真的这么做了,并且习惯性地把男孩的额发梳理整齐。迪克的棒棒糖再次掉回了地上。他抓住布鲁斯的手,好像想阻止什么,却没有真的使力。迪克看上去陷入了某种激烈的挣扎中,布鲁斯几乎能透过那双眼睛看到年轻人灵魂深处正邪交战的激烈火花。布鲁斯为此扩大了自己的微笑。他弯腰倾身,向侧面探出头,几乎吻上了迪克满含糖分的嘴唇——

“不!”迪克叫道,推开了他。布鲁斯被推倒在了椅背上,他的轮椅向后滑了一小段,而迪克跌坐在了地上。

“怎么……”布鲁斯略带惊讶地出声。但迪克打断了他的疑问,“我们只是朋友,韦恩先生!”年轻人的声音里含着怒气,“上次的事情是个彻彻底底的错误。我们不能再——该死,你显然并不认为一个吻能代表什么。但我不会这么想!”他的声音梗塞了一下,声调轻了下来,“拜托,韦恩先生。我不希望你继续这样捉弄我。”

夕阳的余晖已经彻底被薄荷色的浅淡月辉替代,布鲁斯无法看清迪克的表情,但他能听出年轻人话语中渗透出的迷茫。迪克的身影以一个包含尊严的姿态站起,向着门外走去。布鲁斯这时才得以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开口挽留:“我并没有捉弄你的意思,迪克。我发誓。”

迪克停下了离去的脚步。布鲁斯从轮椅上站起身来,尽量站直身子以表现出自己的诚恳。迪克折返了回来,直到他们能够再次在昏暗的光线中对视。

迪克的眼睛明亮而湛蓝,布鲁斯突然开始怀念他的面具和披风。当他躲藏在那个可怖的黑影之下时,当那双眼睛被多米诺面具所覆盖时,一切都会变得简单得多。当蝙蝠侠面对那双眼睛时,那种奇特又可怕的魔力暂且还可以抵抗。因为蝙蝠侠从不屈服。但布鲁斯·韦恩是个软弱愚蠢的家伙。尽管这只是他所营造出的假象,但迪克总能让他真的入戏,陷入一个无可逃脱的感性牢狱。

“迪克,我不明白你误会了什么,但我对你——”布鲁斯低声解释道,试图把一切拉回原来的轨道。但迪克再次打断了他。迪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什么,塞进了他吊在胸前的那只手里。

“这是我这个月的工资。”迪克解释道,声音冷静流畅到近乎无情,好像这是他曾经练习过无数遍的对白,“我希望你拿着它,布鲁斯,这是我欠你的。我知道这不够,但这是我能拿出的所有钱——你可以把账单寄给我,我会想办法把剩下的钱凑齐。”年轻人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我很感激你在关键时候出手相助,布鲁斯。我很高兴有你这个朋友。”

好极了。布鲁斯无声地抗拒着,摊开掌心。那卷钱在他手里缓缓散开,滑落,飘落到了地毯上。迪克看上去几乎无法继续面对这个场景。而他完全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他们之间出了问题。

 

Part2

蝙蝠侠意味着什么?布鲁斯从未真正向任何人正面回答过这个问题,无论是从最开始便陪伴在他身边的阿尔弗雷德,还是在那场惨剧后拥抱他并告诉他不必一个人面对一切的莱斯利,或是被姗姗来迟的鹳鸟送到他身边的达米安。蝙蝠侠是他选择的道路,一种对于长久积压的负面情绪来说异常有效的排遣方式。被灾难的指尖触碰或多或少会让人染上偏执的痴迷。有些人选择酒精,有些人用毒品,还有些人倾向于社交。这些狂热而单一的活动造就了残存的躯壳生存所必须的信念。而蝙蝠侠得以让布鲁斯·韦恩继续生活下去。他就像一个外表光鲜的瘾君子,把真实的渴望掩埋在庸俗之下。他在闪光灯前笑容满面,在荧幕上谈笑风生,然而在不为人知的深夜里却怀抱着枯黑的墓石渴饮鲜血。他并不把深夜里的另一种生活当做一种责罚或是一种负担,是他触犯天意的无妄之灾。他不是普罗米修斯,也无意因此把自己归入圣人和英雄的行列。他仅仅是一个侦探,一个追逐正义和真相的守护者。

一切都再明显不过。布鲁斯·韦恩只不是一个虚伪的假象,蝙蝠侠才是他真实存在的方式。然而哥谭毋庸置疑需要蝙蝠侠,却同样也急迫地需要布鲁斯·韦恩——在猫头鹰法庭事件逐渐尘埃落定之后,这个结论逐渐浮现。哥谭不能没有布鲁斯·韦恩。布鲁斯将作为一个推动力,引导这座城市向更加稳定和健康的方向发展,这正是猫头鹰法庭所惧怕的——而这意味着他一定会继续坚持下去。

但他是否能永远确保这一点?他是否能确保哥谭永远庇护于蝙蝠侠和韦恩的双重羽翼之下?当他被困在地底迷宫里时,哥谭失去了蝙蝠侠,同时也失去了布鲁斯·韦恩。猫头鹰法庭试图驱逐和消灭哥谭的守护者,但他们却并未能如愿以偿。一些更年轻肩膀扛起了本属于蝙蝠侠的负担。哥谭并没有失守,蝙蝠信号灯也未曾停歇。他意识到这才是他真正需要的力量,不仅仅是由他独自支撑和创造的苦行之路,而是由他创始,并被更多人所践行和坚持的漫长征途。

这并不是一座属于任何人,或是任何组织的城市。这并不仅仅是蝙蝠的城市,她同样也属于夜翼,还有罗宾,以及更多在为她战斗的人。他无法将她永远据为己有,或是将她视作自己唯一仅剩的东西来抵死捍卫。他不必永远独自战斗。那次漫长的下坠让他幡然醒悟。他需要同伴,并非是源于软弱或是能力不足。对社交和陪伴的渴望是人类自智能出现以来便无法摆脱的病症。他承认此前长久的孤独是他刻意所为,而并非是他本性冷漠。断绝温情,摆脱牵挂似乎是披风斗士最佳的战斗方式。而现在他却无法找出确凿的理由来继续坚守这个顽固的信条。事实不断证明他的确需要一个帮手,不止一个。因为这是更有效的办法。他不可能每一次都能从致命的坠落中存活下来,他需要有人能接过他的披风,继承他的传奇。一个他亲自训练和教育出来的,被他无条件信任的人将在之后延续他的使命,成为蝙蝠侠,成为他。

他在那一刻真正地决定接纳迪克。并不是以一种无可奈何的消极态度,也不是以一种随时会出尔反尔的犹豫态度。他真正地做出了一个决定。他将接纳迪克,与他分享自己的一切,完成五年前他未完成的事。

但这不代表他会原谅年轻人的擅自行动及其所带来的严重后果。

比如让达米安做“罗宾”

“我不觉得你的抗拒有什么作用,父亲。”达米安的声音带着毫不遮掩的恼怒和傲慢,从他的右下方传来,“你知道的,我已经从世界上最好的老师们那里学到了一切我需要的东西。而且,就算你拒接训练我,格雷森也会把他知道的都教给我。”

“我没有什么需要教你的。”布鲁斯猛地踩下刹车,让后轮毫无偏差地碾过停车线。达米安满怀尊严地挣扎着从惯性引发的前倾中坐直身子,而布鲁斯依然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极力对这场谈话表现出一种无话可说的冷酷态度,好让男孩知道他的决定不容执意。“就像你说的。”他吸进一口气,拉开了车门,接着低声补充,“在暴力方面你已经学得够多了。”

“你只是在惩罚我!”达米安终于绷不住那副满不在乎的讥讽神情,转而失望地立着眉毛大叫起来,“因为我告诉格雷森你去南美度假了,还给他看了那张老照片——我只是在按照计划行事!你说过的,如果你消失不见,我和潘尼沃斯必须对此有一致可信的说辞——”

“我没有在惩罚任何人。”布鲁斯皱起眉毛,嘭地关上车门,接着又恼火地拉开,冲男孩命令:“下车。”

达米安怒气冲冲地跳下了车,把车门重重地甩上了,“一切都是从那天开始出问题的。”男孩低声指责道,埋头向前大步走去,“格雷森在吃晚饭前就离开了,潘尼沃斯觉得这是你的错,你把自己关在蝙蝠洞里,整整两天都没出来——”

“我没有责怪你,达米安!”布鲁斯跟在男孩身后,尽量压低声音反驳道,“你做了你该做的——”

是你告诉我你们只是朋友!”达米安冲进电梯里,转过身来大声吼叫,“你可没告诉我他是那种可能会因为你和别的姑娘在一起就吃醋的朋友!”

电梯门在他们面前关上了。他们已经迟到了,现在早已不是上班或是上课的高峰期,因此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达米安不够高,布鲁斯替他按下了楼层按钮。“我不认为我需要把我私人生活的每一个部分都告诉你,达米安。”布鲁斯平视着前方,玻璃幕墙间衔接的金属支架在阳光通透的透明电梯井中设下一层一层薄薄的阴影栅栏,而他们正飞快地匀速逐一通过它们。“而迪克也和你的事情无关。”他补充道,在电梯音响播放的古典交响乐的干扰下焦躁地提高了嗓音,“我们的讨论关于罗宾,而不关于我。”

“可格雷森说我可以继续做罗宾!”

“迪克对此没有发言权。”

“那你自己去告诉他!”

“我已经告诉过他了。”

有几秒钟父子两个人沉默地并肩站在狭小的观光电梯中央,看着电子屏幕上的数字不断攀升,阳光在他们脚底投下的影子也发生微妙的变化。

“哈!他不听你的!”达米安忍不住得意洋洋地叫了起来,接着又是一声抑制不住的兴高采烈的“哈”,最后是:“你拿他没办法!”男孩说这句话的口气彷佛迪克是他的得意门生,而多亏了他这位良师,布鲁斯才会在迪克那里屡屡受挫。

也许达米安的确教了迪克一些他不该知道的事情。布鲁斯眯起眼睛,正准备真情实感地训斥几句,并强调夜翼绝对百分之百听从他的指挥,否则一定会被狠狠地教训一顿,而任何不听指挥的人都会是同样的下场。他准备好了所有说辞,电梯的提示音却抢在他前面奏响了。他们已经到达了目的地。

布鲁斯没有把话说出口。

“早上好,圣诞快乐。”芭芭拉从眼镜上方看着他们。她戴着一顶点缀着粉金色斑点的鲜红圣诞帽,和大厅里竖着的圣诞树同样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违和感。这里的圣诞装饰好像是打翻了的糖罐,彩色的花哨糖果滚落了一地,和同样五彩的缎带搅和在一起,难看极了。“达米安,你们今天迟到了。”芭芭拉说。她的眼神让布鲁斯想起吉姆·戈登,她的伯父,同时也是她的养父。就算是难看的圣诞帽也没法驱散那种诡异的被审视感。

“他起迟了。”达米安指着布鲁斯抢先说道,“而他一定要亲自开车送我,我明明可以自己开车——”

“去上课。”布鲁斯推着男孩的后背把他朝教室的方向赶去。达米安接过芭芭拉递来的更衣室柜子钥匙,颇含煞气地回头瞪了布鲁斯一眼,然后才沿着走廊不情不愿地走开。

“韦恩先生。”芭芭拉终于看向了他。那种包含探究的犀利目光让布鲁斯下意识地摆出了一副无缝可循的圆滑微笑。“你拆掉了石膏。”芭芭拉左手托着右臂,侧身站着,“恭喜。”

布鲁斯条件反射地露出了虚伪的灿烂笑容,并向女孩道谢。“今天迪克……”片刻之后他挠了挠后脑,像个没有架子的富家子弟一样漫不经心地开口搭讪,却不那么顺利地哽了一下,“他……没有迟到,对吧?”

和发色一般鲜红的嘴角勾了起来,芭芭拉笑起来的时候变得不那么像警察局长,让布鲁斯总算暗自松了一口气。“这就是你想问的?”女孩朝他挤了挤眼睛,“我很失望,韦恩先生。”

在三个星期坚持不懈的努力之后,布鲁斯总算把在体操中心前台打工的芭芭拉·高登成功拉拢到了自己这一边。芭芭拉在第二个星期的第二节课时向他坦诚她选择留在这里兼职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迪克。但她早就不再对这个家伙抱有什么少女的幻想了——他是个十足的笨蛋,而且他无药可救地迷恋着蝙蝠侠。女孩如此形容道。他们只约会了一个晚上,而迪克大概还不知道那是一次约会——他在看到芭芭拉的手工作品后红着脸恳求她也给他做一个玩偶——做一个蝙蝠侠

那个晚上之后芭芭拉就下定决心把迪克甩了。不过他们依然是朋友,当然了。因此她还是给他做了一个蝙蝠侠玩偶。这花了她整整两个月,因为他缠着她选了她能应付的最大尺寸。

芭芭拉说她不敢相信还会有其他人和她犯同样的错误,迷恋上那个空有一副漂亮皮囊的混蛋。“没问题,我可以告诉你他喜欢的乐队和球队,但你得明白,韦恩先生。”她这么对他强调,“他已经把所有的一切都给了他的那位梦中情人,相较于蝙蝠侠而言,你永远都只会是次要的其他人。和迪克·格雷森相处时你必须得接受这一点。”

“我明白。”布鲁斯几乎忍不住微笑起来,但却硬是憋出一副忧郁的神情来,“我愿意接纳这样的他。”

第三个星期的第一节课,布鲁斯在下课后拦住迪克并给了他一张橄榄球比赛的门票,哥谭骑士队本赛季的首轮主场,并告诉他这是来自某位体育界朋友的礼物,而他不知道要怎么处理比较好。

这早不是他第一次这样在韦恩庄园的不欢而散后前来骚扰了。上星期他以下雪为由试图开车送迪克回家,迪克却叫来了好几个没有父母接送的学生,坚持让他先把那些孩子送回去。当布鲁斯终于把最后一位学员,住在韦恩庄园隔壁的提姆·德雷克——那个聪明得有些可怕的男孩送回家之后,他用最快的速度赶回了体操中心,却发现迪克早就逃之夭夭了。更糟糕的是,他总觉得德雷克家的男孩基本上已经知道了他所有的秘密。

而这一次他几乎没费什么口舌就让迪克接受了自己的好意。年轻人的眼睛在看到那张票的瞬间就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欢乐光芒,他仅仅犹豫了短短的一瞬就接过了它,并真诚地坚持要请布鲁斯吃午饭作为回报。布鲁斯顺理成章地同意了。他们去吃了辣味热狗,在一辆流动快餐车旁边的塑料折叠座椅上。这是布鲁斯第一次尝试这种街边小吃,但他觉得热狗的味道意外的很不错。和他们一起用餐还有一位看上去绝不超过二十岁的年轻男人。迪克叫他杰森。在和杰森目光相遇的第二秒,布鲁斯就认出这是在码头上和迪克一起的那个男孩,但杰森显然没有认出他来。短暂的闲谈后布鲁斯发觉他的这位救命恩人有着一种极其刻薄的幽默感,并且对富人和政治有着自己独特的,戏剧性十足的见解。迪克从头到尾都在忙着替他们两个打圆场,而杰森在总算闭上嘴巴的时候依然坚持用一种饱含怒气的目光看着布鲁斯,好像他是个碍眼的毒瘤。直到迪克被辣得眼泪汪汪,呼吸不畅的时候这种僵局才被打破。杰森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并表示这是预料之中的戏码,而布鲁斯则满怀忧虑地试图把自己的汽水也给满脸通红狂饮不止的年轻人灌下去,担心他会从嘴巴里冒起烟来。

对辣椒的耐受度极低。布鲁斯在心中暗自记上一笔。别带他去吃印度菜和墨西哥菜。

但他被辣得流眼泪的样子很可爱。一道顽皮的笔迹偷偷在那一条下面加上了一句注释。也许该带他去吃。

除了辣椒造成的小插曲外,一切都很顺利。迪克甚至又开始叫他“布鲁斯”,而不是“韦恩先生”。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迪克可能真的非常想看那场比赛,因此手中拿着票的布鲁斯被年轻人自动美化成了天使一般的完美人物。当然,他绝不会让迪克失望。座位是最好的。而当迪克穿着骑士队的T恤抱着爆米花苏打水出现在球场观众席时,他会发现布鲁斯正坐在他的邻座。

但比赛那天因为同个街区发生了一场该死的黑帮火并,球赛被取消了。在解决完了那群乱开枪的小混混之后,夜翼神情沮丧地溜进球场观众席,在最前排坐了一会儿。蝙蝠侠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后,在四排之外的座位上坐下,看着男孩手舞足蹈地为球场上不存在的球队呐喊助威。

第三个星期的第二节课,芭芭拉开始主动在上课前把更衣室的钥匙给他,并善意地告知他迪克今天的心情很不错。而他握着那把钥匙向更衣室走去,像是握着梅林预言中的圣剑朝着他的王座满怀希望地走去。几分钟后他拿着一杯才从咖啡店买来的滚烫的咖啡,经过更衣室里吵吵嚷嚷的学员走进空荡荡的教室,等待在单杠上独自热身的体操教练完美地落地谢幕,再把咖啡递给他。咖啡里加了足够的脱脂牛奶和糖,他早就打听好了年轻人的口味。迪克惊讶地瞪大眼睛,像是看着一只独角兽似的看着他,把沾了防滑粉的苍白手指在后腰上擦来擦去,却不肯接过那杯咖啡。

陆续开始有学生走进教室,有人带头起哄,所有人都应和起来。隔壁的女学员们也从教室门口探出了脑袋。他们显然在这群年轻人的心目中有着不可动摇的八卦地位。达米安生无可恋地在角落里掩住了脸,提姆·德雷克朝他投来了X射线般洞悉一切的目光,而迪克皱着眉头,跳上跳下地试图维护自己作为老师的威严。但他显然从最开始态度就太过和蔼,以至于他的反驳和训斥仅仅是让哄笑声越演越烈。

迪克不得不收下那杯咖啡,然后强行把他赶出了教室。年轻人的侧脸晕染着充满热力的红色,也许是运动加速了血液流动,也许还有更多的理由。那天下课的时候,所有学员在经过布鲁斯身边时都自发地向他问好,而他们在问候语后使用的词是“格雷森先生的男朋友”。

“你今天准备做什么,大情圣?”芭芭拉满怀兴致地盘问,打断了布鲁斯的回忆,“当着所有学生的面向他求婚?”

“我只想带他去吃顿饭。”布鲁斯没有在意女孩话语里的调侃意味,“但我还没有拿定主意,虽然我已经挑出了几家最好的餐馆,也分别预定了座位。但……我并不知道他对食物的喜好。”他用上了打探情报的专业语调,漫不经心,略有失落,却无唐突之意。芭芭拉果然没有丝毫防备,再次把迪克的秘密全部抖漏出来——“迪克对食物喜好?”女孩夸张地叫道,似乎对此早已积压了大堆抱怨需要痛快地诉说一番,“垃圾食品是他唯一的喜好!他靠麦片脆和牛奶就可以活到地球毁灭!他还喜欢甜食,你可以带他去吃冰淇淋自助,他可以吃光整整一桶甜得吓人的太妃糖味冰淇淋——”

这些都是他早已知道了的。他看到过年轻人公寓里满满一柜子的麦片,也曾经领教过夜翼在夜宵时摄入的惊人糖分。也许年少时环游世界的经历让迪克有着随和的口味和功能异常强大的消化系统,因为即使他这样毫无节制地贪吃,也——

“——从来不长胖!”芭芭拉咬牙切齿地说完,把拳头砸在了桌面上。

“没有其他的了吗?”布鲁斯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假笑,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的品味和他的口味一样糟糕。”芭芭拉耸了耸肩,接着女孩瞪大了眼睛,包含歉意地摇了摇头,似乎意识到她刚刚很可能冒犯到了布鲁斯,“我并不是说你是个糟糕的选择,但你知道的,他总对一些东西念念不忘。”她说,微笑起来,“比如红发高个子姑娘蝙蝠侠。这种痴迷有时候会让人觉得尴尬。”

“唔,确实。”布鲁斯赞同地点了点头,谨慎地选择了自己的措辞,“他有些怪异的情结。”他想起了整整一面墙上的剪报和照片,蝙蝠内裤,还有那个巨大的填充玩偶。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怪胎!但不可否认,他很招年长的男人喜欢。”芭芭拉吐出舌头,促狭地朝布鲁斯挤挤眼睛,“他天真,热情,还有一双足够梦幻的眼睛。总有些经验丰富的大人物总会发现自己没办法抵御这种小家伙。你可不是第一个来我这里打听他的学生家长,韦恩先生。”

布鲁斯抿起嘴角,不知道该如何回话。芭芭拉从最开始就把他的意图看得一清二楚,而他的胜利也并非建立于他的步步为营之下,更多的是来源于女孩的施舍。这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女孩,而他竟然盲目到忽视了这一点。

“我愿意帮助你,仅仅是因为迪克显然也对你着了迷。”芭芭拉抱着双臂,无可奈何地朝上翻了翻眼睛,“你知道的,当他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他总没办法闭上嘴巴。他每说三句话就要提一次你的名字,直到有人让他闭嘴为止。”

“你们要让谁闭嘴?”迪克的声音从他们身旁不远处传来,布鲁斯和芭芭拉同时猛转过头去看向年轻人的方向,并做贼心虚地彼此分开一些。迪克只穿了一件紧身运动背心和一条深色的运动裤。他的额头上闪烁着汗水的亮光,胸前有一块汗渍,眼睫毛看起来也湿漉漉的。芭芭拉和布鲁斯不约而同地发出了心虚的笑声,试图掩盖刚刚的闲谈痕迹。

迪克皱起眉,看看芭芭拉,又看看布鲁斯。接着年轻人向前几步,踮起脚猛地凑到了布鲁斯的面前。迪克仔仔细细地看着布鲁斯的眼睛,似乎想弄明白他到底想隐藏些什么。布鲁斯和男孩以极近的距离剑拔弩张地对视了片刻。但即使他及时地在表面上摆出了若无其事的无辜表情,布鲁斯实际上却清楚那只是一次条件反射的自我保护。他的大脑早在迪克凑过来的那一刻就完全彻底放空,思维像是鸟儿从他的双眼中飞离,只留下一只空巢。他只看得见那双蓝色的,睁圆的眼睛。但他却在极短的一瞬间看到了迪克紧抿的嘴唇,疑惑的眉毛,收紧的瘦削的下巴。他看着迪克带着潮气的,向后梳去的头发以及因此露出的额头,同时他却没有将视线从那双眼睛上离开分毫。迪克闻起来带着汗水和须后水的味道,还有更多奇妙的,鲜活的香气蒸腾着扑面而来,述说着年轻且满溢的生命力。

他想捏住迪克潮红的脸颊,然后揉捏着他的后颈,亲吻他的额头,像是亲吻一只活泼的小狗一样。

然而他却只是攥紧拳头站在原地,像座雕塑似的默不作声。他太擅长深藏不露,尤其是涉及到感情的时候。

“我们在谈这次的圣诞装饰,迪克。”芭芭拉适时地出声替他们开脱,迪克的视线从布鲁斯身上挪开了,转移到了她的身上。布鲁斯垂下眼睛,在感到巨大压力消散的同时却并不因此感到欣慰。

“是的,没错。”布鲁斯附和道。迪克看起来彻底信服了。年轻人再次看向了他,接着满怀期待地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怎么样?”布鲁斯语速缓慢地重复道,紧盯着迪克的眼睛。

“这次的圣诞装饰是迪克负责的。”芭芭拉咳嗽了几声,再歪着嘴巴小声友情提示道,“刚才忘了告诉你。”

“哦!”布鲁斯环视着被五彩和荧光包裹着的大厅,咽了口唾沫,接着用无懈可击的真诚态度由衷地赞叹道:“我很喜欢。”

迪克的眼睛瞬间被点亮了,芭芭拉大声咳嗽起来,并在干咳的间隙偷偷大笑。布鲁斯感到自己的耳后有些发烫,于是迫切地决定说些什么来转移话题。“我以为现在是上课时间?”他问道,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着,“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哦!”迪克的脸上带着一种傻气的,似乎无法抑制的微笑,布鲁斯意识到自己脸上的表情大概也和他相差无几。年轻人挠了挠后脑,“差点忘了——是达米安的事情。现在是自由训练时间。我想我需要出来和你说一声,你知道的。”他耸了耸肩,“达米安做了一个决定。”

“什么决定?”布鲁斯问道。迪克的脚后跟在地砖上划了一下,男孩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对自己即将说出的消息感到紧张。

“离表演只剩半个月了,而达米安依然没有搭档。”迪克抱着手臂说道,只飞快地看了布鲁斯一眼便挪开了视线,“所以我将作为他的搭档和他一起演出,这是他的决定。我同意了。说实在的,我觉得这主意不坏。”

“哦!”布鲁斯感叹道,“我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他真诚地说,“谢谢你,迪克——我不知道要怎么报答你才好——”

“事实上,作为搭档,我们需要在课后进行额外训练以增加默契程度。”迪克急匆匆地说,神情紧张,语速很快,“我正是来向你来说明这一点的。我们已经大大落后于其他的学员,因此需要更多的时间来训练,你知道的。但体操中心开放的时间没办法满足这一点。我在想……”年轻人的神色微微暗淡下来,“我知道韦恩大宅里有所有体操训练需要的器材。”他的声音也低沉下去,充满了某种犹疑不决的情绪,“你向我展示过。布鲁斯,我希望你……我希望你能允许我和达米安在那里训练。”

“完全没有问题。”布鲁斯几乎是瞬间回应道,“绝对同意。”

“哇。我是说——哇。”迪克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然后再次挠了挠后脑。“我没想到……呃,达米安逼着我来找你谈这件事,他说你很难说服……”他说,语气迟疑,“我没想到你会同意。你知道的。这意味着我会经常呆在你的家里。而达米安说你不喜欢别人长时间侵占你的个人空间。”年轻人用手掌摩擦着光裸的前臂,表情里流露出一丝不知所措,“所以我本以为你会拒绝……”

迪克期待着被他拒绝。布鲁斯在心中略带苦涩地冷哼了一声。近一个月的缓冲并没有让年轻人对他的反感减弱分毫,迪克显然并不想回到韦恩庄园,也不想经常见到庄园的主人。“我知道你不想见到我。”当布鲁斯发觉的时候,他已经把这句话说出了口。迪克惊愕地睁大了眼睛,而布鲁斯干脆继续说了下去:“你希望和我保持距离,因为你依然觉得我只是在试图捉弄你。”

“不。”迪克摇了摇头,用一种艰难的语调缓慢地否认道,“我没有这种想法,布鲁斯。我很喜欢达米安,也很尊重你……”

“你仅仅是看在达米安的份上才对我一直忍让。”布鲁斯自顾自地得出了结论,“我明白。”

“尴尬。”芭芭拉在他身后小声嘟囔。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布鲁斯。”迪克看上去有些恼火,他直视着布鲁斯的眼睛,“你显然不知道你离开的那个星期我有多……”他哽住了,挪开了视线。“你根本不知道。”年轻人最终小声说,干咳了一声,试图掩盖住自己吸鼻子的声音。

布鲁斯从喉咙中勉强挤出了一句嘶哑的“我很抱歉”。他抬起手想按住年轻人的肩膀,或者做些别的,但是最终他把手臂放下了。迪克的脚后跟在地上再次划过,年轻人低哼着表示他已经接受了这个道歉。

“我会按小时给你付费。”布鲁斯突兀地说道,迪克惊讶地抬起头来。“我愿意买下你作为达米安的体操教练所留在韦恩庄园的每一个小时。而这些钱将从你的债务中扣除。”布鲁斯看着男孩的眼睛,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搞砸了。他的意图是否太过明显。迪克的眼神一片茫然,他找不到任何自己希望看到的东西。没错,他希望迪克能留在他的身边,时间越长越好,他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而他终于不那么直白地把这一点表达了出来。但他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正确。或许这本就无关于正确。所有出自真心的举动都无法用是非黑白来衡量。但他只是不知道这样做是否能够挽留住迪克,还是只会更加激怒原本就足够失望的年轻人。一种陌生的惶恐迫使布鲁斯艰涩地出声恳求:“我希望你能接受,迪克。”他盯着墙壁上挂着的槲寄生,屏住呼吸低声说道:“我真的很享受你的陪伴。”

迪克把双手背在身后,咬着嘴唇,像个被老师上课点名回答问题的中学生似的不知所措。当布鲁斯开始担心他会不会把自己的嘴唇咬坏,或是干脆会转身逃跑的时候,迪克终于开口了。“谢谢。”他说,紧绷的肩膀线条微微松懈下来,“你是个好人,布鲁斯,真的。”

他成功了。布鲁斯终于呼出了一口气。他坦白了,接着他成功了。

“我也很享受。”迪克说。当他跳上来拥抱布鲁斯的时候,布鲁斯还没从年轻人湿润的眼神和沙哑的嗓音中回过神来。他被男孩结实的胸膛狠狠撞了一下,那双肌肉紧实的漂亮手臂环绕在他脖子上,甜腻地磨蹭了一会儿。可他刚刚把双手覆上年轻人的腰,迪克就挣扎着从他怀里跳了出去。

“我要回去上课了。”迪克说,笑容满面地看着他。

“再见。”布鲁斯僵着嗓子说,朝迪克笨拙地挥了挥手。

“你们是两个傻瓜。”芭芭拉看着迪克蹦跳着冲回教室的背影评价道,“我真不敢相信你们把这种烂俗的戏码在我面前活生生地演了一遍。”

接下来的一切都很顺利。迪克开始拜访韦恩庄园,几乎每天一次。他开始主动把外套挂在衣帽架上,和达米安一起喝下午茶。他们两个呆在健身室花一整个下午练习空中转体,宣称一直在为了表演而训练。但实际上阿尔弗雷德撞见他们像空手道高手那样赤手空拳地搏击,或是像两个小男孩一般滚在健身室的垫子上胡乱踢打着扭成一团。达米安经常挽留迪克留下来吃晚餐,接着再陪他打一会儿游戏。但迪克从未满足过男孩的心愿,因为他解释自己有夜班工作需要做。圣诞假期开始后迪克呆在韦恩庄园的时间更长了一些。阿尔弗雷德开始叫他迪克少爷,而他在最初的惊讶后却并没有表示反对。

布鲁斯并不经常见到迪克——白天的大多数时候他都在睡觉。尽管他适量地减少了夜翼的夜间训练量以便年轻人能有更多精力来应付达米安,蝙蝠侠可依然没有丝毫松懈。但他在每天睡醒之后一定会抽空去健身室看一眼。

他喜欢看迪克的动作。年轻人有一种天生的优雅气质,和一种让一切都显得无比轻松的自信天性。这让他的举手投足间都显露出一种惊人却毫不做作的美感。迪克毫无疑问是个水准极高的行为艺术家,同样他也是一位极其优秀的表演者。迪克需要观众,这会让他做得更好。而布鲁斯愿意牺牲几分钟的睡眠来提供这个助力。

有一次他站在门外的时候听到迪克正在威胁达米安。“你不能把我是夜翼的事情告诉你老爸!”迪克叫着,布鲁斯能想象出他此刻慌乱的表情,“否则我就把你是罗宾的事情也告诉他!”

达米安冷哼了一声。布鲁斯简直能看到达米安翻的那个白眼。他强忍住才没有笑出声,刻意地重重敲了两下门。门内的声音顿时消失了,几秒钟后迪克涨红着脸拉开门,向他道了声午安。

“我最近一直在考虑一件事。”布鲁斯在他们喝下午茶的时候加入了进来。迪克在经历了最初的不适应后终于接纳了他们的这项日常活动。他先给迪克加了些茶水,接着才坐到了年轻人的身边。“我在想……”他侧过头,发现迪克正全神贯注地看着自己,“我想邀请你来韦恩庄园过圣诞节,迪克。”

迪克的手抖了一下,满溢的茶水落到了他的大腿上,让年轻人惊叫起来。布鲁斯扯过几张纸巾按住了迪克裤子上的水渍,迪克的声音戛然而止。

达米安很响亮地嚼着曲奇。

“我希望你能来,迪克。”布鲁斯松开手,迪克已经僵硬得像是花园里的小精灵雕像,脸上的红晕也像。“我们都早已把你当做是家庭的一部分了。”布鲁斯真诚地说,“我恳请你考虑一下。”

“当然……我当然乐意,布鲁斯。我很高兴你邀请我!”迪克小声说,“事实上,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爱你们,我非常非常愿意和你们一起过圣诞。”

“阿尔弗雷德一定高兴坏了。”达米安抱着手臂说,“他整天盼望着格雷森改姓韦恩呢。”迪克正从颤抖的手里喝下一口茶,他理所当然地被呛到了。

布鲁斯体贴地上下抚摸着年轻人的背脊,替他顺气,接着一块接一块地把碟子里的曲奇全部喂进了他的嘴巴里。

 

Part3

火焰在壁炉前椭圆形的手工编织波斯地毯上投下晃动的暖橙色的荧光,布鲁斯低头琢磨着那块颜色深沉浓郁,纹饰环绕着中心向外扩散的织物。它和三十多年前托马斯·韦恩刚把它买回家的时候比起来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纯羊羔毛的高档质地保证它在几百年后也依然能拥有与刚漂染时如出一辙的鲜亮色泽。但岁月依然留下了痕迹,即使这痕迹并不流于表面。曾经它显得宽阔无边,神秘莫测,尤其是当年幼的他趴在它的中心,仔细聆听父亲讲述它的由来时。这块古董地毯是新婚不久的韦恩夫妇一次旅行的纪念品,但绝不仅仅这么简单。游吟诗人能为它曲折的命运写出足以弹唱一天一夜的歌谣,而这个故事里包含了美丽善良的公主,嗜酒如命的波斯国王,英俊却贪婪的富商,面恶心善劫富济贫的大盗和他脑筋灵活,忠心耿耿的年轻侍从。它曾在烈日下跟随商队穿越沙漠,它曾搭乘二桅帆船穿越黑海,蒸汽火车把它带往更北的地方,但飞机却将它送到了另一块大陆。

他曾对这个故事痴迷不已,在每个夜晚都缠着父亲再讲一遍。他趴在这块传奇的地毯上,而托马斯盘着腿,坐在他的对面。壁炉的火光在托马斯的胡须上跳动,玛莎在一边催促着他快快讲完,因为早就过了布鲁斯的睡觉时间。但父子俩总会齐声地请求她再多宽裕他们一会儿,因为最精彩的地方还没有说到呢。

“哇。”迪克禁不住发出了惊呼,打断了他沉浸在回忆之中的叙述。年轻人用双手撑着脸,手肘支在地上,小腿直竖起,悬空着晃来晃去。布鲁斯不由得注意到迪克此时的姿势和当年的自己一模一样,并因此稍稍分了一下神。“然后呢?”迪克睁大眼睛催促道,摇晃着脚尖上吊着的已然摇摇欲坠的丝绒拖鞋,“公主选择了谁?大盗,还是富商?”

趴在炉火边午睡的泰图斯冲他们睁开了一只眼睛,接着继续趴在前臂上沉沉睡去。达米安显然也被这个故事吸引了,布鲁斯敢保证男孩正竖着耳朵偷听他们说话。但他依然选择远远地坐在房间另一端的那把扶手椅上,在他的画板上涂涂抹抹,而拒绝到壁炉前和迪克一起听故事。

“你看,这就是这个故事最迷人的地方,迪克。”布鲁斯盘腿坐着,低下头直视迪克的眼睛,像是当年托马斯所做的一样,“她谁也没有选。她是一个公平而仁爱的统治者,因此她宣布这块珍贵的毛毯以及她的心将属于在决斗中胜出的那个人。但在决斗中,两位竞争者同归于尽——”迪克发出了惊呼,“——没有胜出者,公主只好悲伤地宣布这场决斗仍未结束。几百年后,富商和大盗的后人仍然在争斗,他们的血脉彼此敌视,最末端的旁支却开始通婚。直到他们逐渐融为一体,早已忘记了彼此仇恨的初衷。”

迪克的额发散落到了眼前,而年轻人太过全神贯注,似乎完全没有发现这一点。布鲁斯伸手替他将头发拨到耳后,动作流畅,毫无纰漏,仿佛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当他对自己所看到的东西感到满意之后,布鲁斯才继续说了下去,“至于这块地毯,它并没有在王座前呆上太久。在朝代更替中它从起义者的手中流落到了民间,随着殖民者来到了美洲大陆,最终悬挂在南美洲一个小村落的墙壁上。”

达米安重重地把画笔丢回了小桌上。男孩从椅子上跳下来,扯着画布大步向他们走来。他从迪克和布鲁斯中间经过,走到壁炉前挡住了火焰的暖光。迪克显然还沉浸在故事里,他看向达米安的眼神显得茫然而朦胧。布鲁斯摸了摸下巴,看着达米安刷拉一声展开手臂向他们展示自己的画作——整张半米长的方形画布被涂黑了,仅仅是中间有一束橘黄的放射状色块,在黑色的广袤空间里撕裂出一道明亮的缝隙。那是一个凭空悬浮的壁炉所射出的光束。而那束光被两个朦胧的影子从中截断。那是两只狗。身形小一些的那只正趴在自己的前臂上,吐着舌头竖着尾巴。而另一只狗端坐着,表现出一种高贵典雅的长辈姿态来。它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和光束的尽头缠绕在一起,消失在纸张的末端。

“很好。”布鲁斯评价道,“抽象和剥离的表现手法,非常具有冲击力。”

“天呐!”迪克一气呵成地从地毯上跳了起来,侧身指着那只大狗,“布鲁斯!那是你!”

“没错,但显然我并不是唯一被画成狗的那个人。”布鲁斯冷静地回答道,挑起一边的眉毛。

“这太惊人了,达米安!”迪克的手指因为过于激动而戳在了画布上,沾上了一些橘色和黑色的颜料,“你是个艺术家!”他的声音真诚极了。达米安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不甚清晰的不屑轻哼,但男孩看上去对迪克的溢美之词极其受用。几分钟后迪克已经在屋子里到处乱转,试图寻找一个空的画框好让达米安的杰作能被高高悬挂在韦恩大宅最显眼的那张墙壁上。而达米安默不作声地提着画布,并不出言反对,但也绝不表现出一丝欣喜。布鲁斯抱着手臂,意识到这就是他们的相处模式。迪克尽其所能地做一个好的长辈,而达米安看起来并不那么领情。但实际上,“并不怎么领情”所包含的“不那么抗拒”已经是达米安能做到的最好的示好了。

要知道,就连极其擅长对付小男孩的阿尔弗雷德都经常拿达米安没有办法。达米安几乎排斥他身边的所有人,这是男孩警惕和骄傲的天性所致。但迪克不同——迪克并没有用什么机灵的办法来对付达米安。他仅仅是依靠自己本质的真诚来与男孩相处,而这正是达米安接纳他的原因。

“布鲁斯老爷,请容我奉劝一句。”阿尔弗雷德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壁炉前。管家熟知这座房子的每一个角落,因此总能神出鬼没吓人一跳。“就我所见,迪克少爷这样年轻,英俊又好心肠的男人可并不那么多见。更何况他对达米安少爷非常有耐心。这样的品质无论如何也是值得赞叹的。”阿尔弗雷德握着酒瓶细长的颈部,却并不递给布鲁斯,而是意味深长地使着眼色,“我冒昧地建议你抓住机会,老爷,不要再平白无故地让这位好先生失望。”

布鲁斯当然明白管家的意思。他默不作声地接过酒瓶,在宽口的玻璃杯里倒了一个指节深的酒。当迪克被阿尔弗雷德赶回壁炉边,而达米安被老人以装裱画作为由强行带走时,整个房间里总算静了下来。雪花落下的声音变得清晰可闻,还有风击打在老式窗框上的间或轻响,以及壁炉中干柴的噼啪爆裂声。迪克面朝着布鲁斯盘腿坐下,却并没有看着他,而是摆弄着脏兮兮的手指,在地毯上扭来扭去。布鲁斯将酒杯推到了迪克的膝盖边,年轻人的脸猛地涨红了,接着摆起手来。

“我不喝酒。”迪克轻声说,把酒杯又推了回去。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轻摇,布鲁斯勾起嘴角,却不清楚自己突如其来的愉悦心情是因为年轻人可贵的自律还是因为他此时窘迫的表情。

“苹果白兰地。”布鲁斯解释道,“喝一点暖和身子。”

“可这里很暖和。”迪克摸了摸耳后,他的脸颊上沾上了一丝黑色。布鲁斯凝神看着那抹不合时宜的色彩,无法抉择是该伸手解决掉它,还是该矜持地任由它干涸并黏在年轻人细嫩的侧脸上。

“我们等会儿要出门。”布鲁斯最终还是决定按兵不动,他解释道:“我想带你去见见银光*。”

“银光?”迪克疑惑地重复道,“那是什么?”

那是一匹马的名字。银光曾是一匹叱咤风云的赛马,在众多国际比赛中接连夺冠,一度成为炙手可热的赛马明星。而当银光在一次普通的洲际比赛后不幸因伤退役时,布鲁斯买下了他,并将他安置在韦恩庄园西侧的马厩里,和一些不那么名贵的本地马饲养在一起。

“他今年十七岁。”布鲁斯介绍道,推开木隔门让迪克先进去,“我买下他的时候他十三岁,左后腿受过伤,跑得没有曾经那么快了。但每年都有人愿意花大价钱找他配种。”

迪克在原地呆立了一会儿,瞪着银光雪白的屁股和后腿,还有那晃来晃去的灰色长尾巴。“哇。”年轻人轻声叫道,视线跟随着银光嚼动的白色下巴上下晃荡,“你有一个马厩。”

“如果你想的话,你可以骑他。”布鲁斯也走进了银光的马厩里,气味不算太难闻,昨天刚刚打扫过,干草都是新添的。“他有些年没戴过马鞍了,但他还不算老,能跑得起来。”

“上帝啊!”迪克叫道,依然用那种呆滞而滑稽的声音,“你有一个马厩!

布鲁斯叹了一口气,接着安抚性地拍了拍迪克的后背。“你有一匹雪白的马!”迪克继续叫道,他制造的噪音害得银光开始焦躁不安地喷气了,“和刚刚你说的故事里的那匹一模一样!”

“我以为马戏团里有很多动物。”布鲁斯挑起眉毛,对迪克的大惊小怪表现出质疑。

“没错,我们有狮子,老虎,蟒蛇,还有大象。”迪克扳着指头,在说到大象的时候年轻人的眼神柔和了下来,“我们还有罗马尼亚的双胞胎姐妹和她们的白马。她们四个都漂亮极了。但这不一样——我是说,银光是一匹赛马!它看上去比那些长毛的瘦骨伶仃的家伙好看多了。而且你不用每天和你的马呆在一起,以至于浑身都带着马粪味——你有自己的马厩!”

银光猛地打了一个响鼻,原地刨起了蹄子。迪克惊恐万状地跨越过木栅门试图逃跑。布鲁斯差点因为年轻人夸张的动作而笑出声。但银光显然并没有向任何人发动攻击,他仅仅是不安地摆了摆脑袋,接着又安静地埋头咀嚼起鲜美的干草来。

有几秒钟谁也没有说话,迪克发出轻微的干笑声,摆弄着自己的围巾。“你在发抖。”布鲁斯注意到了年轻人的异常。他摘下手套,越过木栅门把手贴上了迪克的脸颊。雪依然在下,透过马厩的窗口可以看到,白色发亮,纷纷扬扬。天气预报说这场暴雪要到深夜才会停。马厩里没有暖气,而迪克没有喝那杯酒。迪克咬着嘴唇,看起来尴尬极了,却没有躲开。布鲁斯翻转手腕,用手背再次仔细丈量了一下迪克的温度——摸起来很暖,但这并不代表他不会感冒。“我们回去吧。”他提议道,“太冷了,你穿得不够多。我该让阿尔弗雷德给你找一件更厚的大衣——”

“不!”迪克叫了起来,紧抓住他的手,“别!布鲁斯!别赶我走!我想再待一会儿——我保证我不会感冒的!”

布鲁斯叹了口气。迪克闪着光的蓝眼睛为他争得了留下的权利。“你可以给他铲点干草。”布鲁斯指了指倒在一边的干草叉,“然后,如果雪下得不那么大了,我们可以骑马出去逛逛。”

傍晚的时候雪竟然停了。迪克一边大声赞美着耶稣基督一边欢呼雀跃地牵着银光冲到了草地上。他上马的姿势很漂亮,但骑马的技术糟糕透顶。更何况银光显然被雪地刺眼的反光激怒了,他棕红色的眼睛里闪烁着野性十足的光芒。有好几次布鲁斯都觉得银光一定会把迪克甩下去,不过他倒不太担心。雪很厚,足以吸收所有的冲击力。迪克就算头着地也只会是毫发无损地滚上一身雪,绝不会变成斯嘉丽的邦妮**,而只会是像是丢尽颜面的沃伦斯基。而到那时候他可绝不会像安娜一般因为担心暗自恋慕的男人而尖叫出声***。布鲁斯环抱手臂站在原地,任由自己陷进软厚的雪地里,脚底被冻得冰凉。他下定决心不准备帮忙,除非迪克喊他的名字,并用上祈求的可怜语气。但迪克出人意料地仅凭自己的力量挺着腰板执拗地呆在了马背上,好几次都有惊无险。

也许他该承认,他只是想多看看迪克在马背上颠来颠去的笨拙动作和拐着弯的夸张惊叫。这让他莫名地心情愉快。

在被厚雪覆盖的草地上骑一匹白色的马显然不是什么好主意,当银光跑远之后,布鲁斯几乎没办法看清他们究竟在哪里。迪克像是凌空骑在一抹发灰的云霭上,上下弹动,挺着背极不娴熟地吆喝着。

而当银光折返归来的时候,迪克却已俨然成为了一名优秀的骑手。太阳最后的光芒突破厚重的云层洒落下来,从天际棉絮般的阻碍中挣扎穿出,点亮了晶莹洁白的雪地。迪克高昂着头,稳稳地坐在马鞍上,驱使着银光朝着布鲁斯的方向疾驰而来。他们在距他不到五码的地方停下了,迪克勒住缰绳,银光横过身子,扬起前蹄,口中发出响亮而欢快的嘶鸣。

这一幕足以让任何铁石心肠的现实主义者动容。迪克的脸上带着信仰十足的英雄式微笑,发丝飞扬,意气风发。他的眼睛因倒映着雪光而莹亮苍蓝,溅起的雪沫在空中打下薄雾,夕阳像是聚光灯从天而降,给他的背景打下荣光。这一幕看起来简直像是一部老派浪漫主义英雄电影的结尾,佐罗的面具,独行侠或是灰色幽灵。布鲁斯屏住呼吸,看着雪白骏马上的英雄向他伸出手来,“上来?”高挑英俊的侠客含笑发问,“我想银光能承受得住我们。”

不,他不会上马。布鲁斯暗自思量。他的腿伤还没好透,骑马不是个好的复健选择。更何况骑士那足以让任何浪漫小说里的女孩一见倾心的修长大腿和因前倾而显得格外有力的腰腹远观起来就足够赏心悦目,他并不需要近距离地实地检验或是亲身感受。那不合礼节。并且他担忧那样越界的亲昵会打扰他们此刻和谐的相处状态。

但迪克充满期望的笑容彻底击碎了他的反抗。他握住那只手,接着借助迪克的力道跨上了马。银光不满地嘶鸣,大声拒绝他们超载的行为。但迪克俯下身,在他的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白马竟然安静了下来。银光扭过头带着他们小步走了起来。载着四百磅的重量,即使是曾经荣耀一时的赛马冠军也无法大步奔跑,但这已经足够了。座位太过狭窄,晃动的马背又充满坠落的危险,布鲁斯不得不揽住迪克的腰。他的胸口紧贴住年轻人的肩膀,鼻尖也几乎埋进了黑色的发丝间。迪克闻起来好极了。在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布鲁斯颇为尴尬地发现前方饱满的臀部给他的下半身提供了无法忽视的压迫力。摩擦伴随着银光的快步行进愈演愈烈,迪克看上去毫无知觉,但布鲁斯不敢肯定再过几分钟年轻人是否依然会觉得一切都纯洁如常。

紧张是他极少体会到的情绪。大部分时候他都像个训练有素的机器,对一切事情保持无所谓的冷淡态度,或是干脆不闻不问。他自认为心理素质已经到达了人类的巅峰,并且他是的。他可以面对一场惊天动地的爆炸而毫不动容,甚至不会回头看一眼。只要事情无关人命,他便可以一概漠视。

但这次,面对这次过分紧贴的危机,布鲁斯却发现他开始担心自己会因为慌神而做出什么傻事来。

有几秒钟,他认真地在考虑是否要在这时把自己是蝙蝠侠的秘密告诉迪克,好让年轻人吓得掉下马去。

还好迪克打断了他的思绪。“谢谢。”迪克大声说,侧过头试图冲他微笑。布鲁斯哼了一声,不安地挪动着屁股。“你很有天赋。”他说,拍了拍年轻人的手臂以表示赞赏之情,“但我想我该下去了。”

“可你才上来三十秒。”迪克不满地努起嘴,“你觉得我的技术不够好?”

布鲁斯叹了口气,“并不是这样。”他说,“但你指挥银光的方式有些问题。这不是最有效的纵马之道。”他谨慎地按住迪克的手背示意他放开缰绳。年轻人照做了,并将绷紧的后背松懈下来,靠进了他的怀里。

“你看。”布鲁斯收紧缰绳,并夹紧了马肚子。银光嘶喘起来,加快了步伐。“你必须用上力道,用行动命令他,让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牵动缰绳,迫使银光改变方向,朝着韦恩大宅的方向大步跑去,“银光是一匹训练有素的赛马,它能明白你的命令并不遗余力地做到最好。而你所需要做的是毫不犹豫地下达指令。”布鲁斯把缰绳交还给迪克,“你的动作太温和,他无法理解你的意图,因此才会任性而为。”

“但我不想伤害他。”迪克听上去有些沮丧,他依然松垮地牵着缰绳,仍由银光带着他向前乱走,“如果他没做错什么,或是没有遇到危险,我并不想逼迫他做他不想做的事情。”

“但通过这种驱使和强迫,某种意义上你是在保护他。”布鲁斯没有松开包裹着迪克手背的手,“你比他看得更远,也更聪明。这是你的责任。”

当他们到达韦恩大宅门口时,银光已经累坏了。中途他们就不得不下马,好让银光慢步走走,恢复一点体力。布鲁斯刚愈合不久的腿骨在寒风中隐隐作痛,迪克似乎看出了这一点。因此年轻人用右手牵着马,左手则坚持要扶住布鲁斯的手臂。“以免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失足滑倒。”他说,微笑着捏了捏布鲁斯的手腕。

今天早晨迪克就已经把韦恩庄园的圣诞装饰完成了一半。接下来的一半他打算在今晚完成。但布鲁斯早已做好了打算,不准备让庄园的另一半也挂满色彩鲜艳的俗气装饰品。当他把车停到市政厅旁的哥谭广场边时,迪克还在大惊小怪地嚷嚷个不停。布鲁斯几乎全程都保持沉默,以免打扰年轻人抒发自己的情绪。

“你让阿尔弗雷德和达米安装饰庄园的另一半?”迪克依然对他的决定充满质疑,“他们一个是英国人,另一个是个十岁的孩子!”

布鲁斯熄了火,替迪克解开门锁。但在年轻人拉开车门前他眼疾手快地制止住了对方,“围巾。”他提醒道,替迪克把他蓝色的围巾系好,“外面很冷。”

“哦!”迪克低头看看自己的围巾,再看看布鲁斯脖子上围着的同款灰色围巾,接着像是终于明白了什么似的瞪大了眼睛。“这是个约会?”他的音量降低了不少,身体也僵硬起来。

布鲁斯叹了口气,“不。”他口是心非地回答,“你只是陪我来参加圣诞树点亮仪式,因为我不想一个人来。”

“哦!”迪克点了点头,“一个人过圣诞的感觉很不好受,我明白。”

当他们挤进广场上的人群时,少年唱诗班已经开始唱鲁道夫组曲了。市长笑容可掬地在一旁拍着手,而警察局长詹姆斯·戈登则在颇为专业地指挥着男孩们大声歌唱。著名的女记者薇基·维尔站在离圣诞树不远的地方面对摄像机讲述着现场的盛况,而那颗巨大的,挂满彩灯的圣诞树上挂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牌子:韦恩企业赞助。

布鲁斯和所有认出他的人装模作样地寒暄,互相祝贺圣诞快乐,并谈论今年华尔街的紧张形势和最新款的兰博基尼。尽管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他实际上并不认识。圣诞树被点亮后戈登从人群中把他扯了出去,硬是给他戴上一顶圣诞帽,还逼着他走到话筒面前说了几句。布鲁斯尽量没说什么有意义的东西,但当他第三次重复圣诞快乐这个短语时,他一不留神看到了在人群中踮着脚尖朝他挥手的迪克。这让他的笑容里掺杂进了一些真挚的成分。“我爱哥谭。”布鲁斯握着话筒说,“你看,这是一座充满惊喜和奇迹的城市。或许她时常遭受苦难和折磨,或许生活在这里绝不容易。但每一个哥谭人依然为存在在他们身边的美好而感到欣慰。而将美好分享,传递,直到这成为世界上仅剩的东西——这就是圣诞的真实意义。”

有人吹起了口哨,有人用力地鼓掌,还有些人根本不在乎该死的布鲁斯·韦恩说了些什么。他被分发糖果和礼物的圣诞老人们赶下了舞台,人群瞬间涌上前去,争相抢夺着礼品。布鲁斯弓着身子步履维艰地逆着人流向前走,他找不到迪克,也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但几秒钟后有人牵起了他的手,迪克紧紧地攥住他的手指,把他朝自己的方向拉去。

迪克对着他说了些什么,但一切都太过噪杂和拥挤,他没能听清那究竟是什么。他们手拉着手,跌跌撞撞地从人群中突围而出,接着慌不择路地大步顺着街道逃离。他们狂奔着,直到几分钟后,他们拐进药店边的小巷,彻底听不见广场上的喧嚣为止。

“哦,老天……”迪克的脸颊因为奔跑而通红,“我算是明白你为什么不喜欢一个人参加这种活动了。”

刚才的奔跑几乎没有让布鲁斯感到疲倦,但他还是装出了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来。他们呼出的气体在冷空气中引出一片液化白雾。也许布鲁斯装得有些过头,迪克竟然面色担忧地凑过来,摸着他的脊背试图替他顺气。“你还好吧?”迪克关切地问道,“你的伤还没好透,需不需要坐下来?是不是太冷了?我可以扶着你回车上……”

“烟火表演。”布鲁斯继续装模作样地喘着气,看了一眼手表,“再过五分钟——我不想错过。”

“好啦,当然,我们不会错过的。”迪克哄劝道,“你要不要靠在我肩上休息一会儿?”

布鲁斯顺势把下巴搁在迪克的肩膀上休息了一会儿。迪克用手臂环住他,试图把他揽进自己的怀里。布鲁斯垂着眼睛,急促地吸气,控制着力道让迪克的被需要感得到强烈满足,同时又不会把年轻人的肩膀弄疼。

迪克在他的耳边轻声叹息。下一秒布鲁斯感到一个湿润滚烫的吻印在了自己的脸颊上,他瞪大了眼睛,几乎是目瞪口呆地僵在了原地。“如果能永远这样该多好。”迪克轻声说,他温暖的气息徘徊在布鲁斯的耳畔,让布鲁斯一瞬间屏住呼吸,忘记了他还需要装成虚弱的病患。在发现自己的纰漏之后他立刻出声试图转移迪克的注意力,“你是指没有达米安来捣乱,还是指我们两个独处?”

迪克显然并没有注意到他表演上的失误,“不,不是这样。”迪克飞快地否认道,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我是指你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接受别人的好意,而不会任性地胡作非为,干些蠢事,或是突然离开。”

整整一个月的隔阂之后,他们终于还是谈起了布鲁斯离开哥谭的事情。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为了替蝙蝠侠打掩护而撒下的谎言,而为了维护这个谎言,布鲁斯现在不得不用更多的谎言来弥补它的缺漏。

“我那时离开哥谭是迫不得已的举动。”布鲁斯回答道,尽力让自己听起来真诚而可信,“我意识到追杀我的人绝不会善罢甘休,而马戏团的事故很可能是他们试图通过你来伤害我的可恶把戏。我不能任由这些发生,因此我决定离开——如果这能保证你的平安。”

实际上,他从迪克的公寓突然离去是因为他想起了一条重要的线索。他去和林肯·马奇见了面,接着找到了利爪栖息的密室。他在行动前给夜翼发了一封邮件,告知了会面的地点,决定在处理完利爪之后继续他们的训练。但他没想到他会被困在法庭的地宫里长达八天之久。

“我在离开之后就后悔了。”布鲁斯继续说道,“但登山事故将我困在了那里,也因此与你失去了联系。一个星期后我才回到哥谭。我希望你能明白,迪克,我绝不会丢下你——”

“我明白。”迪克的声音听起来很沉闷,“你不需要再解释了。”

“迪克……”布鲁斯直起身,扳过年轻人的肩膀,试图看到他的眼睛。但迪克垂着眼帘,始终不让他得逞。他不相信。布鲁斯意识到这一点,并感到一阵气馁。他不相信他的托词。

“我是说,当然啦。”迪克故作轻松地勾起嘴角,但他看上去一点也不高兴,“我当然知道你当时只是一时头脑发晕。否则你怎么可能吻?”

布鲁斯瞪大了眼睛,而迪克哭丧着脸继续说了下去:“你不必对我感到歉疚,布鲁斯——我知道你不是同性恋,我也不是,真的。所以那个吻只是一次糟糕的尝试。”

“它是个意外,毫无疑问。”

“你之后的举动也证明了这一点。我知道你并不想将自己的感情仅限于某一个人,我能理解。如果拿那次的事情来针对你当然是无理取闹。你帮了我很多忙,我连感激还来不及……”

迪克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显然连他自己也不相信的东西。布鲁斯皱着眉头,迫切地希望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是夜翼,而不是迪克·格雷森。他希望自己此刻不是布鲁斯·韦恩,那个头脑简单的花花公子,而是蝙蝠侠。他希望自己能够毫不留情地打断年轻人,告诉他如果他再敢说这种口是心非的丧气话,他就得再多做两组体能训练,直到他不再逃避问题为止。

但布鲁斯却对迪克毫无办法。他们不是上下级,不是导师和学徒,不是彼此信任的搭档。他们是某种更加复杂的东西,他们情不自禁地为彼此颤抖和痴迷,他们分享了一个吻。也许他们拥有更多。

“那个……”布鲁斯艰难地开口,迪克猛地眨了一下眼睛,仿佛被那个词电击了一下,“它……不是个错误。也许你认为我是个行事随便的纨绔子弟,但我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布鲁斯叹了口气,他的声音干涩发哑,他从未向任何人如此袒露心声,“事实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迪克。我可以向上帝发誓,我绝不会吻任何我不喜欢的人。”

迪克的肩膀僵直得像屠夫刀下的鸟翅膀,布鲁斯谨慎地闭上了嘴巴。

“我知道你其实并不像是你表现出的那样。”片刻之后,迪克哑着声音说,他用脚尖划拉着雪泥,并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我是说,我知道你那副花花公子的外表只是伪装,好让所有人都别对你抱什么希望——好像当你实在低微无能到了一定程度的时候就没人愿意再费工夫对你指手画脚。我知道。”布鲁斯攥紧了拳头,迪克踢着雪块,“但我还是不明白。”迪克低声,总算抬起了头。他的眼睛倒映着路灯的光芒,还有巷口的圣诞彩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不是指你的伪装,那个我大概理解——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对。”迪克直视着布鲁斯的眼睛,让他觉得自己躲躲藏藏的秘密最终被揭露到了光天化日之下,“你为什么要把我当做是一个和其他人一样值得愚弄的对象?”

“还是说……”年轻人深吸了一口气,“你觉得拒绝和玩弄我会让我更加迷恋你?那么恭喜你,韦恩先生。”他吸了吸鼻子,“你做到了。”

“我……”布鲁斯嘶哑着回答,“我不确定你是否能接受我所袒露的真相。”

迪克瞪大了眼睛,“你不信任我?”

“不。”布鲁斯摇了摇头,没有断开他们眼神的交流,“我不相信我自己。”

“你知道的,就算你做了再过分的事情,我也不可能一直对你生气。”迪克冲他皱了皱鼻子,笑得很苦涩,但却并不包含更多的指责,“所以我实在不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布鲁斯没有再说什么。迪克已经原谅他了。这再明显不过,而他决定抓住这个机会。他试探着牵起了迪克的手,而年轻人在片刻的迟疑后顺从地握住了他的手指。几秒钟的摸索后他们的手指顺利地扣在了一起。灿烂的微笑终于回到了年轻人的脸上,紧接着今晚的第一枚烟火升上了天空,在紫黑色的夜幕中爆开一簇金红色的流萤。漫天的烟花席卷而来,轰鸣的爆炸声响彻整座城市,迪克用空闲的那只手捂住了耳朵,而布鲁斯用自己的闲置的手替他捂住了另一只。

布鲁斯吻了一下迪克的脸颊,年轻人惊讶地抬起头冲他傻乎乎地笑着。“我是蝙蝠侠。”布鲁斯仰起头,越过迪克的头顶冲着绚烂多彩的夜空说,他的声音被淹没在了爆炸声里。而被堵住耳朵的迪克大概是感受到了他胸腔的震动,因此吼叫着凭借直觉回答他,“我也爱你!

迪克扯着他的围巾让他低下头来,接着他们接吻了。

 

*银光(Silver Blaze)是The Adventure of Silver Blaze(出自福尔摩斯探案集)中冠军赛马的名字、而Silver不仅是独行侠里白色神驹的名字,也是布鲁斯某位前女友的名字。尽管这是一个常见的赛马名,但布鲁斯买下这匹马显然是别有深意的(你

**《飘》中斯嘉丽的女儿邦妮骑马时摔断了脖子。

***《安娜·卡列尼娜》中的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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